新聞周刊丨洗車行里“長不大的孩子”
半島全媒體記者 孫兆慧 高芳
“來車了……”
“先沖水,再打泡沫擦,左五圈,右五圈……”
在青島市市北區海岸路上,有一家70平方米的洗車行,名叫“喜憨兒”。每天車來車往,很多人并不知道,這里的洗車工,是一群“長不大的孩子”。
這間不大的洗車行像一座橋梁,成為這群“孩子”融入社會的通道,走向屬于他們的未來。
是的,他們都是有智力障礙的特殊人士。他們通過雙手和汗水贏得尊重,破繭化蝶,證明自己能夠跟健全人一樣自食其力、感受酸甜苦辣的生活。
第79天
5月15日上午剛過9點,目送一輛車緩緩駛離洗車行,17歲的于德泉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疊得皺皺巴巴的紙,轉身把它摁在墻上,一筆一畫地在上面寫下——“豐田 9:01”。
翻過紙的另一面,是寫得歪歪扭扭、大小不一的“正”字。每洗完一輛車,他就在紙上添加一個筆畫,以此來計算自己每天洗車的數量。這是他今天清洗的第二輛車。
洗完車,幾個男孩就站在門口望著馬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期待著下一輛車的到來。
于德泉、劉宇航、孫克濤、高鵬(從左到右)
前后隔了差不多一小時,一輛灰色別克商務車緩緩開了過來。于德泉飄遠的思緒一下子拉了回來,和同事劉宇航、孫克濤、高鵬分別在車兩側站好。等車主開門走下車,幾人便迅速行動起來,“用毛巾把座椅擦兩遍,座椅縫隙也要清理干凈……”每個步驟都按照當初在春雨殘疾人輔助性就業中心培訓時的“口訣”,一絲不茍地執行。
將車內擦拭過一番后,幾人退出來,劉宇航又拿著吸塵器清理了座椅下方和后備廂的灰塵;關上車門,孫克濤跟著用高壓水槍將車表面的浮塵沖洗了一遍,接著打上清潔泡沫……這個過程,于德泉目不轉睛地盯著吸塵器和水槍,很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操作這些工具。他知道,“只有干得熟練的人,才能有機會用水槍。”
等整個車身被白色的泡沫覆蓋,四人戴好擦車手套,在車兩側擦拭起來,“左五圈,再右五圈……”車體表面和輪轂被他們一遍遍地打著圈擦。
一輪擦拭結束,孫克濤用水槍將泡沫沖洗干凈,進入最后擦干環節:劉宇航負責擦車前臉,孫克濤負責擦車尾部,高鵬和于德泉負責擦車身兩側。
劉宇航拿著水槍清洗車輛
四人分工合作,洗這輛車花了約15分鐘。
看著光潔锃亮的愛車,車主很是滿意,一邊坐進駕駛室,一邊跟四人說:“一會兒我再來,把我女兒的車開過來洗一下?!?/p>
于德泉咧著嘴笑了,原本就瞇成一條縫的眼睛,彎成月牙兒的形狀。今天,是他來喜憨兒洗車行的第79天。
洗車行不大,算上新人于德泉,接受過培訓的現在一共有13人。他們實行分班制,平日里上崗三到五人就足夠應付。
“一個班上4個孩子就行。洗車也用不了那么多人手,也為了讓孩子們能夠休息好,我們就根據洗車的情況,讓孩子們輪班兒來上。”身為市北區春雨殘疾人輔助性就業中心的“大家長”,崔永蘭說,“我們一開始培訓了10個人,8個能夠上崗。到現在培訓13個孩子了?!?/p>
除了于德泉,其他人都是車行成立之初就上崗的老員工。39歲的班長孫克濤、41歲的高鵬、21歲的劉宇航,和于德泉一樣,都是智力殘疾。
于德泉趴在墻上記著車輛和其清洗結束時間
常來的還有24歲的吳繼麟,跟劉宇航、于德泉接觸最多,平日里一起打鬧,中午一起吃飯,有時還會相互調侃。很多時候,他們會交換“秘密”,對彼此的夢想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孫克濤則更像他們的大哥。于德泉剛來的時候,孫克濤就扮演起“師傅”的角色,教他擦車。
身為班長,孫克濤承擔的工作也相對多一些,比如擦完車的抹布,都是他用洗衣機洗出來的?!按蜷_按鈕就行了,和我家里的洗衣機是一樣,到時間就自動關了。”孫克濤一邊演示,一邊自豪地炫耀著,他在家里也干家務,還會做飯,“我媽歇著就我媽做,我歇班就我來做,我做的飯也很好吃?!?/p>
父親去世后,家里就剩下孫克濤和媽媽相依為命。
孫克濤曾經在一家快餐店干過后廚,因被客人投訴炸雞沒炸熟便被辭退了。如今,他很珍惜這份洗車的工作,沒有活時,總是站在洗衣機附近。相比其他年輕男孩沒事時就聚在一起談天說地,他是一個“眼里有活”的人。
“我感覺他們的思維和正常人的一樣,只是溝通上有障礙?!痹谙窜囆胸撠熑饲鹧劾铮@些“孩子”都是口訥卻心細的人,“我搬東西他們能幫著開關門,地上有垃圾就會撿起來?!?/p>
怎么辦?
每天早上6點多,家住海倫路的于德泉便出門了,坐5站607路公交車,再轉坐4站201路公交車,到達自己上班的喜憨兒洗車行。
上午8點上班,下午5點下班,如此按部就班地生活,在3個月之前,對于德泉的父母來說,是不敢奢求的,就像做夢一樣。
于德泉是家中獨子,三級智力殘疾,相當于永遠停留在6歲左右孩童的心智水平。
5月15日上午四人早早來到了洗車行
“他上學那會兒,家里人都會輪流趴在學校操場欄桿外看他,有的同學可能會有意無意地踢他一腳,他也不會反抗,會認為這是同學在和他玩?!庇诎衷浐軗?,這個孩子未來如何融入社會,“他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方法和大家成為好朋友。”
他就像一張白紙,保持著來到這個世界上最原初的樣子,同時,又有著與同齡人相處時格格不入的“慢半拍”。
也正因為現實社會的無形排斥,網絡虛擬世界好像成了于德泉尋求慰藉的一種寄托, “我曾經是個網癮少年,喜歡玩吃雞、王者榮耀,熬夜打,通宵打,越打越有精神……”于德泉如此介紹自己。
勉勉強強上完初中,想去學一門謀生的手藝,可熬了一年多,還是被老師勸回了家,于德泉只能嘗試著出去找工作,自己掙口飯吃。他加工過酸奶,當過保安,還在大酒店端過盤子,結果干了半天就把人家盤子打碎好幾個,最后用那半天的工錢抵了盤子錢,就被打發回家了。
“如果我們以后不在了,孩子可怎么辦?”不知多少個夜深人靜的時候,于爸于媽像其他憨兒父母一樣,曾不止一次地這樣問自己。2023年5月,于爸無意中了解到市北區有個春雨殘疾人輔助就業中心,一番打聽后,把于德泉送到了崔永蘭面前。
作為指導過100多名智障人士成功掌握技能、融入社會的民辦機構負責人,崔永蘭也一度犯難。就業中心有疊紙殼等手工活,可以供殘疾人掙得一份工資,但這種工作需要很大耐性,“于德泉活潑好動,屁股沾凳子不超過兩秒,根本坐不住”。
正巧,那段時間崔永蘭注意到了深圳喜憨兒洗車行的項目,感覺這是一件能夠讓這群好動男孩子釋放體力并且掌握一定謀生技能的事情,于是前往深圳考察。果然,此行不虛,她興奮地認定:“深圳的孩子們能干,我們也能干!”
回青后,崔永蘭找遍了春雨附近的洗車行,“我去談了很多家,他們都很擔心孩子們的安全問題,擔心孩子們洗不干凈,擔心孩子們添麻煩?!敝钡揭娏烁]云峰,也就是現在洗車行老板曲震的兄弟。
聽了崔永蘭的想法,竇云峰一拍桌子——“我們干!力所能及的范圍內,我們也想幫他們一把?!?/p>
2023年10月21日,青島第一家喜憨兒洗車行在市北區海岸路4號開門迎客。
4個月后,2024年2月26日,經過培訓的于德泉上崗了。
紙條上是一個個大小不一的“正”字
可真正上崗時,于德泉的表現實在不盡如人意。抹布甩得滿天飛,座椅擦成了大花臉?!翱矗淋囕啎r,你要蹲下,直挺挺站那兒,怎么能擦干凈這些縫隙?”于爸只能跑到洗車行,身體力行地給兒子做起示范。
“車不走,手里的活就不能?!薄败噭傆盟畼寚娡?,會有水往下滴,這時候你拿毛巾擦車的動作不能太大,要不水就會被甩得到處都是”……于爸絮絮叨叨教了兒子一個多月,一直看著于德泉把活干得越來越順,才放手。
“為了養活家,于爸一天要打兩份工——社區公益崗和滴滴司機,還得抽出時間來手把手教孩子洗車,每次我看了都很心酸?!痹谳o助殘疾人就業這條路上,崔永蘭深知,每個憨兒家庭都有不為人知的艱難。
“按一輛車洗車費35元算,其實孩子們洗車賺的錢遠不夠工資支出?!钡抻捞m話鋒一轉,“建這個項目沒考慮過掙錢,能讓這些孩子多個就業渠道,讓這些大男孩能夠有立身的本領就行?!倍?,青島殘聯的輔助就業政策也給了孩子們很大的幫助。
確實,從開業到現在半年多,洗車行僅靠洗車“連本也保不住”,所以,這里還提供修車服務,也是洗車行的主要盈利方式。但曲震說,“會無限期地把洗車業務開下去,算是幫孩子們一把?!?/p>
小心愿
上班后的于德泉,變化是顯而易見的。
“不像以前那么任性了,改了不少壞脾氣,在這樣寬松的環境里,他也學會了怎么和普通人交朋友?!庇诎中睦镉辛艘环萏嵏?,有一次于德泉帶了一包糖出門,他跟上去一看,原來是分給小區里新結交的朋友。
“還有一個變化就是愛洗澡了,以前洗澡都需要家人催促著。現在他說,每天面對顧客,別人說你身上有味,會很丟面子。”于爸欣慰地說。
孩子們的變化,老板曲震也是看在眼里的,“以前滿打滿算一天也就是洗十幾輛車,平均一輛車得洗二三十分鐘,現在一輛車基本15分鐘左右就能洗完。最忙的是母親節那天,一共洗了28輛車。”
劉宇航就記得,母親節那天,他好像從上班就一直沒停下,“累得晚上回家連飯都沒顧得上吃,上床倒頭就睡了。”
“他們這些孩子學東西慢,但是一旦學會了,就記住了。師傅教上兩三個月,基本就算輸入固定模式了,他們就可以按程序完成洗車。”每次洗完車后,教他們的張師傅也會繞著車轉一圈,看看有沒有沒擦干凈的地方,幫他們查缺補漏。
開業到現在,小插曲不少,曲震要時常扮演“救火員”的角色,“光洗衣機就干壞了四臺,給車主掰壞反光鏡,開車門碰著墻,這些情況時有發生過,到最后只能給客戶賠錢。”
當然,在這家小小的洗車行里,溫暖的故事也一次次上演,“有的客戶了解到他們的情況,表示理解,不追究了,我們會送上兩次免費洗車,作為答謝?!?/p>
但總歸有顧客起初并不相信這些大男孩的能力。
“我剛開始是在別家洗車,有一次那里排很長的隊,我當時很急,一看這家不排隊,就把車開過來了?!避囍髦苘缫粊?,就發現了這些洗車工的不同,“他們眼神比較呆,反應也比較遲緩,我問老板才知道,他們都是智力殘疾?!?/p>
兩個人熟練配合操作著
“我剛開始心里也犯嘀咕,他們不能把車洗壞了?但是第一次洗完之后,發現他們洗得非常仔細,車內飾也擦得干干凈凈,可能就是洗車速度稍微慢一點兒,所以我第二次還來找他們。”透過休息室的窗玻璃,周茜看著忙碌的大男孩們說道。
車洗完了,周茜打開駕駛座的車門,對著他們道了一聲“謝謝”,幾個人卻一時不知道怎么回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顯得很局促,不好意思地撓著頭,嘴角卻不自覺地翹了起來。
“我覺得社會對這些孩子的接納度越來越高,這是我們洗車行受歡迎的主要原因,這讓我們非常感動。”孩子們每天早上來了,看見曲震都會打招呼,“叫一聲哥,讓人心里很溫暖?!?/p>
時間來到5月15日到下午5點5分,大家送走了當天清洗的最后一輛車,墻上的電子計數牌再次跳動,紅色數字變成“1794”,這是從開業到截至當天,洗車的總數。
“誰還記得今天一共洗了多少輛車?”幾個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劉宇航訕訕地說:“我不記得了?!?/p>
“16輛。”高鵬雖然吐字不清,但他心里好像有一個計算器。
“不對,加上最后一輛應該是17輛?!庇诘氯獢盗藬底约旱男〖垪l,公布了一個準確“答案”。
“對對,17輛。”高鵬點了點頭,改口道。
一天的工作終于結束,四人來到休息室拿回了自己的手機,換好外套,于德泉又對照著自己那張紙,把全天的工作量記錄在與自己的對話聊天框里—— “24.5.15,洗車共十七輛,上午八輛,下午九輛,今日洗車結束。”他打字很快,一條綠框嗖地就發送出去。
“我腦子笨,得記下來才行?!庇诘氯χf。
于德泉展示著他這幾天來記下的洗車總數
此時,每個人都是開心的樣子,真的如“少年不識愁滋味”。但孩子們的期望并不止于洗車,聊起自己的小心愿,下午剛回到洗車行的吳繼麟一時表達不清楚,于德泉就在一旁替他“翻譯”:“他每天都在練習朗讀,他的夢想是當播報員?!?/p>
吳繼麟笑瞇瞇地點點頭,“青島地鐵,暢達幸福——”有模有樣地學起地鐵的廣播聲。
眾人離開喜憨兒洗車行時,天色暗了下來,傍晚的風兒微涼,于德泉向著車站的方向走去,忽然站住跳著腳,揮手大聲喊:“再見!”
隨后,他們的身影漸漸沒入熙熙攘攘的街道,融入下班回家的車水馬龍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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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有愛”,托起“無礙”生活
2023年10月,青島首家專為心智障礙者提供就業崗位的洗車店正式開業。經過測試、培訓,8名“喜憨兒”在這里上崗工作。
而這,只是一個開始。
為了讓更多島城殘疾人就業,青島積極實施殘疾人就業“十大行動”、組織殘疾人就業專場招聘會、打造盲人按摩“齊魯手創”品牌店、發展春雨“喜憨兒”洗車中心等特色就業項目,多渠道、多形式安置1800余名殘疾人就業。
同時,積極構建殘疾人職業培訓就近就便服務體系,開展“學技能當能手展風采”增技賦能活動。截至目前,全市就業年齡段有就業意愿和能力的持證殘疾人就業率67%,位居全省第一。
此外,青島在全省率先出臺農村非低保殘疾人家庭生活用水氣暖費用減免等優惠政策,惠及農村殘疾人10萬余人。全面落實殘疾人“兩項補貼”政策和動態調整機制,上調市內三區低保邊緣家庭殘疾人生活補助標準。
2023年以來,全市落實困難重度殘疾人就業生活補貼約2.4萬人,60周歲以下殘疾人購買意外傷害保險參保約10.8萬人?!耙蝗艘徊摺睂嵤┘彝o障礙改造和農村困難殘疾人家庭危房修建,惠及殘疾人家庭900余戶,推動無障礙環境建設優化改善。實施“陽光家園計劃”,托養照護5400余人。依托116處“如康家園”殘疾人之家,為殘疾人提供就近就便養護、就業、康復等綜合服務,實現“服務一人、解放一家、穩定一方”。
用吸塵器吸后備廂是劉宇航的負責范圍
為了保障更多殘疾人在職場和生活中的“維權無礙”,今年3月15日,市殘聯、市司法局、市中級法院、市檢察院等多家部門單位攜手全市40家公益助殘律師事務所啟動殘疾人“暖陽維權”工程,進一步完善包括法律援助、公證、司法鑒定等在內的殘疾人公共法律服務體系。
而在充實無障礙訴訟服務供給之外,青島也堅持標準化建設無障礙訴訟服務環境,讓殘疾人感受到訴訟有溫度、受尊重??蓭椭涣鞯臒o障礙輔助設備、殘疾人綠色服務窗口、可上門服務的訴訟服務隊、可提供“一對一”幫辦代辦的相關服務,甚至在全市已有6家律所、法律援助中心設立聽障人士法律援助站,為無聲者“發聲”,讓殘疾人群體在司法場景下平等地被看見、被聽見。
在“平等、融合、共享”的理念下,整個社會不斷完善殘疾人社會保障制度和關愛服務體系,殘疾人獲得感、幸福感、安全感顯著提升,越來越多殘障人士在愛與溫暖中向陽而生,逐夢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