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周刊丨三代人守百年店,一碗豆腐腦的真情時空牽絆
文/半島全媒體首席記者 高芳 圖/半島全媒體記者 何毅
城市最有魅力的地方,常常是街巷里那些與我們生活交疊的小吃店。
這家深居鬧市巷陌的小店,主營項目就是它的店名和招牌——豆腐腦,再尋常不過的一碗小吃,卻在幾十年里家喻戶曉,在城市變遷的大潮里,已承載了三代人的生活與未來。
幾天前,小店再次重裝迎客,從清晨到夜晚,熟悉的老街坊、嘴刁的老饕、奔波的打工人……在這里落座,細細品味,有往事的感懷,有味蕾的飽足,有人生的憧憬,一碗碗豆腐腦是帶不走的牽念,呈現(xiàn)的不僅僅是老城老街的一個商業(yè)場景,更折射出生活本真的模樣。
還是那句老話: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
“就等著吃這一口了”
4月18日早上7點,劈柴院的老字號豆腐腦店重裝開業(yè)了。沒有鞭炮、沒有慶典音樂,門鎖一開,老板娘穆克玲笑意盈盈,站在門口招呼著每一位來就餐的顧客,便是最實在的迎客禮數(shù)。
劈柴院豆腐腦店內(nèi)外,門庭若市很熱鬧
“門口有臺階,小心點兒。”一位拄著手杖的老人進店時,穆克玲提醒道。她朝坐在里間收款臺旁的丈夫遞了一個眼色,丈夫陳紹九便從椅子上站起來,問向老人:“想吃什么?看這個菜單——”
他指向身后的墻上,那里貼著一張手寫的價格單:豆腐腦6元,餡餅1.5元,素包1元,火燒1.5元,肉2元,茶蛋1元。
老人點了一個素包、一份豆腐腦,陳紹九便把他扶到旁邊的座位上,說:“您坐,一會兒我?guī)湍恕!?/p>
說話間,又有不少客人進店,“怎么才開業(yè)?我都過來看了好幾回了。”一位老人領著家人走進來,跟穆克玲“埋怨”道。
2024年4月17日,劈柴院豆腐腦店的老板小陳在開業(yè)前一天擦門頭
“可不,修修補補的,裝修花了一年零八個月。”穆克玲回應道。
“就等著吃你這一口了。”老人以前是住在附近的老街坊,看到穆克玲發(fā)在朋友圈里豆腐腦店開業(yè)的消息,特意從李滄區(qū)坐車過來。
站在門口的位置打眼看去,整個小店一目了然,大約30平方米,外間倚著墻兩側(cè)各擺了兩張桌子,是就餐的地方,里屋橫著一張桌子,是簡陋的點菜臺,旁邊有一個窗口,透過窗口就能看到廚房。
陳紹九坐在點菜臺后面, 雙手扶著桌子,“當家人”的氣場十足,每有客人進店,他都會揚起一只手停在半空中,招呼一句:“來了,想吃點什么?”
“你這招手的動作,很有董事長的范兒。”有老顧客就此開玩笑說。
廚房里熱氣騰騰,陳紹九的兒子、兒媳正在忙著出餐。兒子陳憲堃手持大勺,站在一口大鍋旁,攪拌著鍋中濃稠的鹵湯,兒媳婦站在傳菜的小窗口里面,聽到陳紹九“一個豆腐腦,不要辣”或者“兩份豆腐腦,加辣”的喊聲后,熟練地把碗擺開,向碗里舀上幾勺豆腐腦,再澆上鹵湯后,便端起放在小窗口的臺子上,旁邊的瓶瓶罐罐里是自家提前配制的韭花醬和熬好的辣椒油。 每當看到有新面孔來端豆腐腦,陳紹九總要叮囑一下:“加一下旁邊的醬,你聽我的。”
碰到客人點肉,他就用筷子從面前的陶瓷碗里夾起一塊肥瘦相間的鹵肉,放到小盤里遞給對方,也有挑剔的食客會用手指向自己看中的肉,示意“這塊好,瘦的多”。
2024年4月19日,劈柴院豆腐腦店里,坐滿了就餐的顧客
慢慢地,點菜臺前排起長隊,陳紹九腦子里就像裝了一個計算器,客人要幾份豆腐腦、幾個餡餅,或者加肉、加蛋,都能馬上報出總價,這得益于他掌店幾十年練就的“速算法”。
此時,迎著晨曦來吃一碗豆腐腦的客人擠滿了這間小店,室外,陽光灑在豆腐腦店的褐色門匾上,“豆腐腦”三個隸書大字閃著金光,左邊豎排刻著“劈柴院”仨字兒,上方則是一行醒目的朱漆小字:“百年傳承 百年老店”。
2024年4月19日中午,由于店內(nèi)就餐顧客太多,一些食客在外面的桌子上喝豆腐腦
不言而喻,這一家人守著的是一間百年老店,創(chuàng)始人是穆克玲的父親。穆老先生老家萊蕪,后遷入青島定居。當年,他在云南路一帶挑扁擔走街串巷,靠賣豆腐腦養(yǎng)活一家人。扁擔挑的家伙什只有一個馬扎和報紙糊的硬紙板,紙板架在馬扎上,就支起一張“桌子”,營生便開張了。
穆老先生自創(chuàng)的豆腐腦鹵湯,是獨家美食秘方,老街坊聞著味兒就聚過來了。
后來,穆克玲嫁給住在劈柴院的陳紹九,如今這間店鋪就是當初他們居住的房子,里屋是臥室,外屋是放櫥柜等家具的客廳。
1980年,順應改革開放的春風,時年31歲的陳紹九主動提出把這間靠近巷子口、臨中山路的房子拿出來,給老丈人開一間豆腐腦店,這樣老人就不用再辛苦挑著擔子滿街走了。
這一年,豆腐腦店開張,正式扎根劈柴院。
“那十平米就是個籠子”
陳紹九的兒子陳憲堃今年45歲,現(xiàn)在是豆腐腦店的大廚,從做豆腐腦、熬鹵湯到炸油餅,都是他在后廚主理,一件黑色的T恤上明顯地布滿大小不一的白色面點子和黃色油點子。他不喜歡系圍裙,每天都要“費”掉一件T恤,“穿圍裙干活受約束,只能‘委屈’衣服了,身上的衣服每天都要換。”
2002年,陳憲堃從煙臺師范大學英語專業(yè)畢業(yè)后,在北京和上海兩地給網(wǎng)絡程序員做英語培訓,“在外面‘逃了’4年。”
父母早就打算把小店傳給他這個獨生子,可一心只想出去闖闖的陳憲堃卻不想被套上牢籠。“我不想重復你的路。”一次與母親穆克玲的爭吵中,陳憲堃拋出這句藏在心里很久的話。
雖然從小沒有參與到小店的經(jīng)營中,但母親日復一日的勞作陳憲堃都看在眼里,“我媽太可憐了,她有心臟病都是被這個小店累出來的。”
在陳憲堃眼里,早年間母親就像一只旋轉(zhuǎn)不停的陀螺,每天凌晨3點半起床,趕到店里做豆腐腦,忙到7點半,動身前往當時的青島服裝七廠上班,中午再趕回店里忙一會兒,下午5點下班后,再回到店里準備第二天的食材,一直要忙到晚上9點才能回家。
因為店里的生意主要是姥爺在打理,父親做外貿(mào)經(jīng)常出差,母親上著班還要插空到店里幫忙,陳憲堃?guī)缀醭闪藳]人管的小孩,“從我上幼兒園記事開始就有印象——如果要見我媽,只能去豆腐腦店。”
很多老人到這里就餐,還是習慣付現(xiàn)金
陳憲堃的童年生活是這樣度過的:放學后就和小伙伴們在街上玩,那時也沒有表,不知道幾點,反正只要是肚子餓了,就知道該去找媽媽了,“我會先去服裝廠,如果發(fā)現(xiàn)我媽下班了,就再到豆腐腦店里找她。在店里吃點飯,然后一個人回家。”
那時候劈柴院豆腐腦店生意紅火,每天從門口排出去十幾米長的隊伍,“有時候幼兒園老師想吃一碗豆腐腦,就會在放學后把我送到豆腐腦店,這樣就可以不用排隊了。”
小學一年級,陳憲堃就學會了做飯,炒大鍋菜,母親從店里忙完回家后,也能吃上一碗熱乎飯了。
成年后的陳憲堃當然知道,自己如果回到小店意味著什么,“太磨人了,一點自由的時間都沒有。我不能過像我母親一樣的人生,太有壓力了。”
彼時,陳憲堃剛剛20歲出頭,他非常堅決地拒絕做一個不能“摸魚”、一點人身自由都沒有的豆腐腦店老板,“那十個平米的廚房就是個籠子。”
做個英語培訓老師,讓陳憲堃自認為找到了一份還算滿意的工作,站在講臺上那種感覺像翱翔的姿態(tài),進出大城市的高樓大廈,總好過每天鉆逼仄的巷子。
時間一晃來到2006年,為了拴住這個游子的心,父母給陳憲堃介紹了一個青島姑娘,兩人一見鐘情談起戀愛。當時,姑娘在青島做一份報關員的工作,談了一年的異地戀,陳憲堃也覺得有些虧欠對方。父母見火候已到,開始頻繁打電話催他辭職回來結(jié)婚、繼承家業(yè)。
“這次沒得商量,你必須回來!”對兒子拉下臉的陳紹九在電話里放了狠話。
2007年12月4日,豆腐腦店內(nèi),老板、老板娘和店員。
無奈之下,2008年,陳憲堃辭職從上海回到青島,結(jié)婚后便走進了他最抵觸的那間十平米廚房。
“剛開始母親都不讓我插手,只讓我在一旁看,她說,會看才會做。”傳這門手藝時,母親穆克玲變成了陳憲堃嚴厲的師傅,“那段時間,一進廚房我就頭皮發(fā)麻,做夢還在想著瀏覽求職網(wǎng)站,找到工作我立馬走人。”
2008年1月25日,劈柴院豆腐腦店即將閉店準備改造
硬生生守在一邊看了三年,母親才允許陳憲堃參與到做豆腐腦的環(huán)節(jié),“手法、攪拌、火候都有學問,這些環(huán)節(jié)看著簡單,但是你要是細琢磨,哪哪都不對,做豆腐腦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兒。”
又熬了三年,陳憲堃的心才漸漸落了地,“不是說我甘愿困在這個廚房里,是因為后來就成了一種習慣。”抗爭過,又回到原點,十平米的廚房仿佛掌控著陳憲堃命運的風箏線,無論飛得多遠多高,都把他拉了回來。母親的身影漸漸與自己的影子重合。
2008年11月3日,小陳正在擦拭剛安裝好的門匾,準備改造后重新開業(yè)。
陳憲堃如今有兩個女兒,大女兒13歲了,可她的家長會陳憲堃一次也沒參加過,“每天4點起床就出門到店里忙活,孩子們還在睡覺,晚上9點多回到家里,孩子們又都睡了。”
媳婦生完大女兒后,陳憲堃就商量著讓她辭職到店里幫忙,“我當時想,她來了,不就把我替換出來了嘛,我就不用天天守在廚房里了。”可是陳憲堃還是想簡單了,孩子總得有人照顧,每天快到放學時間,媳婦便會離開小店,主廚的角色最后還是落在自己身上。
2008年11月15日,豆腐腦店重新開業(yè),老顧客也都回來了。
2022年下半年,隨著歷史城區(qū)保護更新工作的推進,承載著老青島人記憶、濃縮了城市煙火氣與市井風情的劈柴院,開始封閉施工整治,小小豆腐腦店也借此重新裝修。
歇業(yè)期間,陳憲堃是最興奮的那個人,“雄心壯志規(guī)劃了很多路線,想著帶女兒們出去玩玩,彌補一下這些年缺失的陪伴。可是各種原因,規(guī)劃的路線都沒能成行,只陪著大女兒去濟南參加了一次考試。”
對女兒們陳憲堃沒有過多要求,“犧牲我一人就行了,將來孩子們不要再困在店里了。”話到這里,他停頓了幾秒,又補充道,“但是手藝不能在我手里失傳,還是要教給孩子們的。”
既抗拒、無奈,又背負著傳承的責任,這本身就是一個矛盾的命題,陳憲堃還沒能找到一個最佳的解題思路。
“真無奈,長病了”
過了早餐的上客高峰,上午9點多,豆腐腦店漸漸進入慢節(jié)奏。
老顧客進店總要和陳紹九兩口子聊會天兒,開場白無非是“你沒變樣”“又胖了”或者“你瘦了”之類,一個被說“胖了”的大爺解釋道:“天熱了,我熱脹冷縮。”大家的聊天內(nèi)容總是摻雜著熟人間才有的玩笑。
有一個老顧客走到點菜臺,要了一份豆腐腦、兩個餡餅,等餐的間隙問穆克玲:“以前我們一起來吃飯的老陳,你還記得嗎?”
“記得,你們中午來吃完飯,在中山路街邊一蹲,就去打撲克了。”穆克玲說。
“去年老陳走了,在淄博兒子家沒的。”老顧客低沉地說,“我給他兒子打電話,要去淄博看他最后一眼,他兒子不讓我去,說:大爺,路這么遠,您身體也不好,心意領了……”
“人家說的也對。”開店這么多年,穆克玲了解這些老人們一起走過歲月的情誼,只能如此安慰對方。
2008年11月,小陳跟老媽學習做豆腐腦的手藝,準備接班。
瞅著店里生意不忙了,穆克玲才開始吃早飯,頭一天她把西紅柿、大頭菜等幾樣蔬菜清水煮過后,加點鹽拌一拌,盛在一個缸子里,方便一邊拿著扒拉兩口,一邊和顧客聊天。
有人問她:“這清水煮菜,能好吃?”
穆克玲回答:“那怎么辦?成天撈不著吃菜。”這一缸子拌菜算是穆克玲對身體最好的照顧。
吃完菜后,穆克玲把缸子沖洗一下,又倒入一些粉末用水沖開服用,這些粉末是由丹參、黃芪等藥材研磨而成的。
71歲的穆克玲心臟不好,這幾年心肌缺血的癥狀越發(fā)明顯,一邊喝下這些粉末調(diào)制的糊糊,她一邊感嘆:“長病了,真無奈。”
年輕的時候,穆克玲是干活的一把好手,“父親還是老板那會兒,店里雇了8個人,只要我一走進店里面,老父親就長舒一口氣,開玩笑說:玲子來了,別人都可以下班了。”
前廳后廚,穆克玲進進出出安排得井井有條。當然,多年的勞累也拖垮了她的身體,這幾天為重新開業(yè)提前準備,采購食材,累得她腿都酸了,“站久了腿肚子直抽筋。”
一家四口如今主營豆腐腦店的生意
開業(yè)前一天,半夜她還沒睡著,腦子里總是繃著一根弦,就怕早上起來還有什么事沒準備好。
每當兒子勸她多注意休息時,穆克玲總要見縫插針嘮叨幾句:“老一輩的手藝不能丟了,哪天我干不動了,你將來要傳承下去啊。”
門匾上“百年老店”的字樣,是招牌,也是牽絆住一家人的責任。
“進了咱的門,就是咱的人”
穿過門洞,走進劈柴院這條老巷子,總有時空穿越的感覺,幾十年前老青島人的市井生活仿佛并沒改變多少。鱗次櫛比的小店大多裝修樸素,就連剛?cè)腭v的網(wǎng)紅店也“入鄉(xiāng)隨俗”,裝修成古樸的模樣。
這里沒有高大上的餐飲娛樂場所,有的只是接地氣又實惠的平民小店,就如一碗豆腐腦,20年只漲了兩元錢。
家住市北的王先生,從小就在這家店喝都豆腐腦,最高記錄一次喝了8碗
“進了咱的門,就是咱的人。”這是父親傳下來的待客理念,穆克玲也這樣教給兒子,鋪面雖小,卻把顧客當親人處。
小店每天下午3點半打烊后,一家人便在店里準備第二天的食材,蘿卜刮皮、熬制鹵湯……鹵湯一熬就要花費半天時間。有一次晚上8點多,一個年輕人匆匆趕來,要買一碗豆腐腦,原來家里老人被下了病危通知,“醫(yī)生說過不了今天了,老人臨終前就想吃口豆腐腦”。穆克玲馬上起鍋開灶,做好一碗熱氣騰騰的豆腐腦打包。
也有出國的、搬去外地的老顧客,再回青島準備在酒店辦宴席時,拿來兩口鍋,要買一鍋豆腐腦和一鍋鹵湯,拿到酒席上分享給老朋友。穆克玲會在盛滿后細心地用保鮮膜封好口沿,防止湯灑漏出來。
2024年4月18日,劈柴院豆腐腦重新開業(yè)后,很多老主顧聞訊前來品嘗老味道
幾十年來,店里只賣蘿卜和胡蘿卜這兩種素餡餅,食客吃著味兒好,建議他們增加品種、擴大店面,老兩口總是笑笑拒絕,“店里幫忙的也是自己家親戚,這樣才能保證做得放心。”
4月18日重裝開業(yè)當天,穆克玲收到了兩個祝賀花籃,落款卻沒有留名,打電話到花店詢問送花人是誰,老板告訴她,對方?jīng)]留名字,只說是她的老顧客。
擺在門口的花籃貴氣艷麗,讓這條小巷中不起眼的豆腐腦店格外搶眼。穆克玲跟丈夫陳紹九不住地嘮叨:“老陳,快找個地方把它挪走,放在門口太招搖了。”
陳紹九看著她不安的模樣,安慰道:“都是一片心意,先放那兒吧。”
最后,在老顧客的建議下,一家四口站到花籃前,用一張合影定格了小店這個具有紀念意義的日子,也算開啟了又一段老城故事的講述……
沒有離譜的價格,沒有精美的裝修,四季輪替,過往的人們之所以愿意走進這間小店,無一不是為了那份熟悉的味道。這味道里是時光,是記憶,是日新月異的大城市里少有的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