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周刊丨我在大學傳授“生活常識”
半島全媒體記者 牛曉芳 實習生 邱凌希
成為“新聞人物”這件事,對他來說并不陌生。
早在2020年,他就兩次登上社交平臺“熱搜榜”,一次是因為發布了學生在課堂上模仿“大師”馬保國的視頻,一次是被網友戲稱為“最嚴謹的大學老師”——他將每一位學生請假、曠課、欠作業的次數都認真備注在了通訊錄上,并當作一個玩笑發布在短視頻平臺。
大學老師只是他眾多身份中的一個,其他“角色”還有:單平臺粉絲量超百萬的視頻博主,常常出現在電視綜藝節目中的兼職主持人,專業Coser(Cosplay扮演者)。在2022年播出的一期《天天向上》綜藝節目中,他的出場身份是一位電競解說——這也是他成年后的第一個社會標簽。
最近,他引人注目的大事項中又增加了一項。
新的學期,他在供職的南京傳媒學院新開了一門叫作《大學生生活指南》的公共選修課,旨在教會大學生如何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如何去醫院看病、如何租房子等生活常識。
9月24日,第一節課,教室內坐著100位同學,教室外“坐著”超過100萬“旁聽生”;9月27日,他將錄課視頻上傳嗶哩嗶哩網站,一周后,播放量就超過100萬。
來自網友的聲音解釋了這種火熱——太有用了,終于有人將“教大學生如何生活”這個命題搬上了大學課堂;來自權威媒體的評論賦予了這件事超出他本人設想的意義——那些“看似簡單的需求”被看見了。
他叫傅怡強,還有兩個月過27歲生日,任教南京傳媒學院播音主持專業電競解說與主持方向才5年,但他成為校內“風云教師”的時間幾乎和從業時間一樣長。2022年,他被學校評為年度“最受歡迎的教師”。
深諳互聯網傳播之道,與年輕人的興趣愛好接軌,擁有出眾的外貌條件,擅長表演與表達,資深網紅……這些信息依次排開,他受歡迎的訣竅似乎躍然紙上: “迎合”。
但是走進傅怡強的課堂,非同尋常的聽課體驗又多了一層信息:豐富密集的知識點,授課中一個接一個的“梗”,藏在每位同學課桌里作為驚喜出現的“能量”錦囊……受歡迎的秘密或許是“用心”。
與傅怡強對話后,一切預設都成了這個故事中的次要因素。無論是那些在課堂上設計的“花樣”,還是與同學間的有趣互動,抑或是這次“出圈”的生活常識課,都源于同一種信念:“對學生有幫助就行”。
上課時的傅怡強
以下為傅怡強自述——
學會在生活中學習
最初考慮得沒有特別復雜。就是覺得同學們有需要,就應該開這門課。
開一門公共選修課不像審核專業課,老師根據研究興趣,每年都可以向學校申報。這門課我準備了很久,所以今年沒開別的公選課,就申報了這門“生活常識課”。提交了各種資料,很快就審核通過了。
課程安排上,準備了12周的課,主要圍繞大學生日常生活中最常碰到的一些問題,比如乘坐交通工具、去醫院看病、做飯,等等。考慮到一些高年級同學面臨實習、找工作的問題,所以也涉及一些職場內容,另外就是自我保護、個人安全相關的內容,這些都是我講課的重點。
對我來說,備課確實挺難。我平時主要是教播音主持業務、電競解說、網絡直播、短視頻與直播運營這些方面的課程,嚴格來說,生活常識并不是我擅長的內容,備課量比較大,涉及各個領域,很多知識需要自己通過各方渠道去考正學習。但我還是蠻開心的,這也是倒逼我自己去學習的過程。
十一前我只開了一次課——《醫院看病流程&醫保使用》。
這節課一共講了45分鐘。備課的時候,我首先通過關鍵詞檢索,整理信源渠道看起來更權威、更真實的內容,比如官方網站、科普博主或者社交平臺上高贊的內容,然后再一一去核實。
遇到一些我自己也覺得模棱兩可的內容,可能還要打電話去問一下,比如這節課上講到關于醫保的“親情賬戶”和“家庭共濟”之間的區別,很容易搞混,我就是打官方電話咨詢的。
我還真的跑了一趟醫院。因為正好開課前我摔了一跤,就把就醫的過程拍攝下來,并且把相關資料都留了下來,這些都變成了我課件的一部分。
這些過程,其實累計只花了兩個工作日。
我一直在跟學生傳遞要自主學習的理念。比如上課的時候,就會跟他們說我是怎么在互聯網上檢索這些資料的,是如何去學習的。我更希望同學們能夠學會這種學習的方法,以后在生活中自主學習。
比如講醫保的時候,我就直接把國家醫保服務平臺的聯系方式放在了PPT上,鼓勵大家有什么想要獲取的東西,可以直接通過這個平臺去查詢。
我告訴學生,生活中的很多東西都是動態的,我講的內容一定會因實際情況不同而有出入。比如,大醫院和小醫院看病流程可能就不一樣,在一線城市和三線城市看病可能也不一樣,各地區的醫保政策也有差異,這些都需要學生走出課堂后自主探究。
表面上,我是在教授大家生活的常識和技能,但本質上,我其實一直是在鼓勵大家要學會在生活中學習。我的觀點是,在大學里最應該學會的是學習的方法、思考問題的方式和生活的態度。
吃虧不是“老師”,是傷害
很多人會說,如今通過互聯網什么生活常識學不到?另外,只要走出家門,勇敢地問一嘴,也大概率是能獲取的。
但是現在很多學生存在“社恐”,或者是“i人”(指基于人格類型理論MBTI指標區分的一種人格,在社交語境中代指內向的人),非常害怕出去暴露自己的無知。他們往往一開始就覺得不好意思,畏難,或者是我們俗稱的臉皮薄,怕丟人。
現實中真的有學生不了解醫院看病流程,也不好意思這里問一下,那里問一下,所以生病不去就醫,最后導致一個小病拖成了大病。
有人會說,不是大學生嗎?這也不知道?但對很多人來說,在成長過程中,這些事情就是沒有人教過。這方面可以我自己為例。
我出生在江西新余一個農村家庭,家里的老二,上面有一個姐姐,弟弟比我小將近20歲。我從小算是比較獨立的,小學的時候就開始學做飯,不做不行,家里沒人管。直到2014年,我考入南京一所大學,第一次感受到了從小地方來到大城市的那種彷徨。
那是我真正感受到生活常識欠缺帶來的壓力。
大城市里的很多東西我是完全不知道的,比如怎么去醫院看病,怎么坐飛機、坐地鐵、坐高鐵……這些從小沒見過,也沒人教過。
我第一次坐地鐵是在2014年,那時候的互聯網平臺發展不及現在,有什么問題在網上一搜就有攻略。記憶中,那天我應該是假裝漫不經心地和同學一塊出門,眼睛四處留意,看看別人是怎么做的。因為是第一次,什么都不懂,但是不想讓別人看出來,要假裝自己什么都知道,所以我全程都保持高度的緊張感。
后來我長期觀察發現,很多大學生,甚至已經走上工作崗位的人,都比較缺乏生活常識。比如一個很常見的情況,因為不懂,很多同學都租不到好的房子,或者遇到房東不退押金的情況,不知道怎么處理。
現在絕大多數孩子可能在中小學階段只是被要求好好讀書,其他都不用管;還有很多像我一樣從農村地區考進大城市的同學,他們確確實實沒有辦法,也沒有途徑接觸與未來生活相關的內容。但是一畢業,他們突然就要獨自面對這個世界了。
也有人說,等你進入社會就知道了,吃過虧就知道了。但吃虧不是老師,吃虧是傷害。我認為,避免學生受到傷害,本身就是老師應該做的事情。
當老師以來,我在很多學生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很想去幫助他們,為他們的窘迫處境做出一點改變。
開學第一節課上,傅怡強為學生準備了巧克力。
讓上課的同學不白來
當然,一定會有學生覺得我這門課輕松,要求不嚴格,就是來“混課”的。剛做老師那會兒我也會“內耗”,覺得學生不聽課是不是因為自己講得不好?現在我就很能理解,學生不聽課有很多原因,可能我講的東西他們會,或者他們手頭上有比較重要的事情,這些都很正常,沒辦法避免。
面對這些情況,我要做的就是,通過一些有趣的課程設計,讓每一位來上課的同學不白來。
因為都是知識碎片,難以深入,這門課很容易變成老生常談、講大道理、念PPT的“水課”,所以我會想辦法用各種方式讓課程變得實用且有趣。
我在開課前分享的視頻里說過,準備在課程里加入一些生動的案例、影視片段,甚至考慮在“學做飯”章節里讓學生們上手體驗,在教大家挑選瓜果蔬菜的部分請個水果店店員來分享……
當時說的時候沒有考慮那么多,但是我這兩天在認真想這個事。我在考慮,是帶電磁爐呢,還是帶卡式爐?如果帶卡式爐就會有明火,有明火的話我就要配滅火器……到底用什么方式,可以讓課程既安全,又有比較好的呈現效果呢?我還在思考。
所以,到現在,雖然12周的課大體要講什么已經準備好了,但是具體呈現方式還沒有備全,我還要不斷查漏補缺。
我還想過,在布置作業的時候,可能會要求學生向陌生人學習一項生活技能,或者將今天在課堂上所學的技能轉教給一個朋友。其實,課程最后是不設考核的,不可能說教了醫院看病流程,就讓學生去醫院看看病。
結課時,我會讓學生交一份學習心得。我希望達到的目的是,告訴同學們,生活中遇到什么不會的,就問一下,沒關系的。我還是鼓勵大家多走出去,多在生活中學習生活。
我在第一節課上設計了一個給學生送禮物的環節,其實在我的所有大課上都有這個環節。這既是一個課堂氣氛的調劑,也是一個心意。我覺得大家能在一間教室里認識就是緣分。多年以后,學生可能想起來曾經有這樣一位老師,我就覺得蠻開心的。
第一節課結束后,我把錄制的完整課程視頻發到了線上,現在可以看到,有那么多人在看。很多網友都說,自己確確實實需要這門課,這些天也有很多學生私下里通過微信或者社交平臺的私信給我反饋,說特別有幫助,甚至和家里人也溝通過,家里人也覺得這門課非常有用。
這些反饋讓我覺得,我做的事情是有價值的,這就是很大的意義。這45分鐘的時間,我和學生都沒有浪費。
2022年,傅怡強被評為“最受歡迎的老師”。
受歡迎年齡不是關鍵
做老師不是我的夢想,其實我有一個夢想是做歌手。
我愛好唱歌,播音主持是意料之外的出口。初中時,我就比較愛表達自己的想法,到了高中,有同學說附近有這方面的老師,我就想著要不要去學習學習,大家都說我非常適合學習這個專業,我就去學了。
后來進入大學,我學了播音主持專業。因為家里有三個孩子,負擔比較重,所以我從大三開始,就做好了以后任何事情都不依靠家里的準備。直到現在,我都保持著這種狀態,就是自己沒有退路,只有不停地往前沖。
大三那年,我成為一款熱門游戲的官方解說,同時還兼職做一些藝考輔導,這樣每個月有一些收入,基本能夠維持生活開支。大學畢業后,我繼續從事電競解說。2019年,學校正好要開設電競解說的相關專業,聯系到我,就這樣,我成了一名大學老師,也算是這個專業的第一批老師。
作為老師,我的同理心可能比較強,更能理解現在學生的想法,年齡確實是一方面原因。但現在年齡差已經開始慢慢拉大了。我覺得,成為一名受學生歡迎的老師,年齡不是關鍵,最重要的是尊重。
我遇見過對我影響最大的一位老師,是上學時教我們“出鏡記者現場報道”的一位老教授。他一直生著重病給我們上課。有一次,可能大家的心思都沒在課堂上,他就兇了我們幾句,之后他就站在講臺上哭了,他說:你們都是孩子啊,我怎么能兇你們呢?
這件事對我沖擊很大。我當老師以后就想,是啊,你不會去兇一個陌生人,但你會去兇學生,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你在觀念上認為自己比學生高一級。我從我的老師身上學到的重要的一點就是,要把姿態放低,尊重學生。
尊重學生,首先要做到的就是認真備課上課,你的用心學生是能感受到的。
其實,現在全國絕大多數高校對老師的考核機制和獎勵機制,都和課上得怎么樣關系不大。學校真正考核的是老師的工作量,包括上課、指導論文、班主任工作、科研等,這些能夠量化的內容。我做的很多東西是無法量化的,但對我來說,都是有意義的。
因為對大學老師來說,能把學生留在課堂上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很多網友留言說,如果讓我去上課,一定會聽,其實不是的。他們比較的只是課和課的差別,但學生上課不是課和課的比較,而是課和睡覺、玩游戲、看視頻的比較。
所以,如果有人聽我的課,我就很開心,這是一種成就感,或者說是被認可的心理狀態。
另外,得益于互聯網上大家對我有一些關注,有些朋友可能從南京的其他高校跑來上我的課,還有從外地來的。
前段時間就有從事新媒體相關工作的人專程從上海坐高鐵趕過來聽我的新媒體課,聽完課又連夜坐高鐵返回去。如果讓人家空跑一趟,覺得我這堂課上得特別“水”,特別“拉垮”,那我也會很難受。所以,這也是逼迫我把每一節課上好的動力。
可能做“自媒體”賺得比老師多。但對我來說,我熱愛的并不是老師這份工作,我熱愛的是在做的這件事情。
我曾經在一個已經畢業的學生身上看到過自己的影子。
他來自一個山東農村家庭,在藝術院校讀書本身就已經承受了很大壓力,又學了電競解說專業,在家人看來就是不務正業。所以,我一有實習機會就帶上他,經常介紹有報酬的活動給他,幫助他改善生活,開拓視野,希望他在未來能夠擁有選擇的能力。去年,他考研成功,相信他一定會有非常好的發展。
我之所以要幫助同學們做一些改變,是因為我也曾面對過那樣一個陌生的世界,我也曾感受過那樣一種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