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已青
知堂說:“我們于日用必需的東西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游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我們看夕陽,看秋河,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必要的——雖然是無用的裝點,而且是越精煉越好。”很難想象,生活中若沒有這些“無用的游戲與享樂”,人生還有什么樂趣。
文人與酒,纏綿了幾千年,催生了無數經典詩文。事實上,酒是一種點綴,一種生活方式,一種審美情趣。我在查閱上世紀30年代客居青島文人的資料時,格外留意他們在哪里,喝什么酒。這大概是屬于生活史的內容,若無這些細節,那個時代就是干癟的,無血肉。知道了他們在怎樣的境地,飲了什么酒,說了什么話,他們的個性才鮮明起來,在泛黃的紙頁中,他們的音容笑貌、精神氣質,才能被感知。
花雕
上世紀30年代,國立青島大學(后改名山東大學),薈萃了國內一流的學者和作家,是文人云集之地。校長楊振聲,性格豪爽,平易近人。他豪于酒,在校中“糾合”了聞一多、梁實秋、趙太侔、陳季超、劉康甫、鄧仲存和方令孺,經常在一起飲酒作樂,不是順興樓,就是厚德福。七個酒徒加一個女史,戲稱為“酒中八仙”。須知,楊振聲乃蓬萊人,那里是中國歷史上神仙出沒的地方,傳說中八仙過海的起點就是在蓬萊。
他們三日一小飲,五日一大宴,30斤一壇的花雕搬到席前。罄之而后已。經常是薄暮入席,夜深始散。花雕是紹興產的米酒,醇厚,口感好,不容易上頭,是文人清談的最佳選擇。他們宴席上戲言:“酒壓膠濟一帶,拳(指劃拳)打南北二京。”有一次胡適路過青島,見到這班人豁拳豪飲的樣子,嚇得立刻把他太太給他的刻有“戒酒”二字的戒指戴上,要求免戰。而孤獨的沈從文總是在邊緣,他以此為素材創作了小說《八駿圖》。文人喝酒,寂寞孤單時喝酒,郁悶憤慨時喝酒,豪情萬丈時喝酒,酒讓他們寧靜的生活掀起了波浪般的喧嘩,在歷史久遠的夜空里回響。一群性情中人,一段文壇佳話,一個城市的記憶。
啤酒
以一個城市的名字來命名啤酒,除了青島,在國內不多見。1903年,德國人在青島開設啤酒廠,當時也不會想到,這座城市會因為啤酒而馳名中外。
上世紀30年代,啤酒流行于青島的上層社會以及歐人居住區。這可以從梁實秋在《憶青島》一文中找到佐證。“德國人佛勞塞爾在中山路開一餐館,所制牛排我認為是國內第一。厚厚大大的一塊牛排,煎得外焦里嫩,切開之后里面微有血絲。牛排上面覆以一枚嫩嫩的荷包蛋,外加幾根炸番薯。這樣的一份牛排,要兩元錢,佐以生啤酒一大杯,依稀可以領略樊噲飲酒切肉之豪興。”中山路上的佛勞塞爾餐館是當時島上聞名的西餐館,梁實秋曾留學美國,很自然地接受了西方文化以及生活方式,他享受生啤、牛排是情理中事。在梁實秋生動的妙筆下,我們還可以得知佛勞塞爾餐館老板善飲啤酒:“我在一餐之間看他在酒桶之前走來走去,每經酒桶即取飲一杯,不下七八杯之數,無怪他大腹便便,如酒桶然。”供應佛勞塞爾餐館的啤酒,毫無疑問是青島本地生產的。
1933年夏天,柯靈來青島,寫下三篇青島印象游記,他在《島國新秋》中以優美的文筆贊美青島的海濱風光,讓我們得知當時來青島的游客是如何享受青島的涼爽。“就是這樣在浪花里沉浮,在沙灘上徜徉,讓炎夏的白晝偷偷溜過。厭倦了,你可以向沙灘后面走去,疏疏的綠樹林子里設著茶座,進去喝一杯太陽啤酒,喝一瓶嶗山礦泉水,或者來一杯可口可樂吧;無線電播送的西洋音樂和東洋音樂在招誘著呢。”我們今天消夏的飲品,早在上世紀30年代,青島人就已經享受了。
苦露酒
老舍于1934年來青島受聘于山東大學,直至1937年離開青島,住在市南區黃縣路11號。為二層樓,面南背北,樓下為老舍全家居所。老舍在此寫下了許多小說、散文和雜文,其中有著名的長篇小說《駱駝祥子》。
在青島,老舍和洪深、孟超、王余杞、臧克家、杜宇、劉西蒙、王統照諸先生常在一起,而且還合編過一個暑期的小刊物。這個“小刊物”名為《避暑錄話》,《避暑錄話》從1935年7月14日創刊,至當年9月15日停刊,每周一期,一共出了10期。老舍和青島的文人聚會時,也要喝幾杯薄酒的。他寫于1939年的《懷友》透露出這樣的信息:“洪深先生在春天就離開青島,孟超與杜宇先生是和我前后腳在“七七事變”以后走開的。多么可愛的統照啊,每次他由上海回家——家就在青島——必和我喝幾杯苦露酒。”這苦露酒是什么名堂?是白酒還是黃酒?是燒酒還是老酒?老舍言語不詳,但凡是酒,喝的是一種心情,高興時喝酒須盡興,愁苦時喝酒,借酒澆愁愁更愁。
老舍接著寫道:“苦露,難道這酒名的不祥遂使我們有這長別離嗎?不,不是!那每到夏天必來示威的日本艦隊——七十幾艘,黑乎乎的把前海完全遮住,看不見了那青青的星島——才是不祥之物呀!日本軍閥不被打倒,我們的命都難全,還說什么朋友與苦露酒呢?”1937年,盧溝橋事變,日本侵略者開始全面侵華,抗日戰爭爆發。在這樣的大背景下,什么樣的美酒也都是一杯苦露。也正是可惡的日本侵略者第二次占領青島,青島歷史上文人的黃金時代結束了。
柑香酒
梁實秋還在文章中提到柑香酒。那是隆冬的一天,“我有一回偕友在匯泉閑步,在沙灘上走著走著累了,便倒在沙灘上曬太陽,和風吹著我們的臉。整個沙灘屬于我們,沒有旁人,最后來了一個老人向我們兜售他舉著的冰糖葫蘆。我們在近處一家餐廳用膳,還喝了兩杯古拉索(柑香酒)。”這柑香酒是洋酒,美洲的古拉索島上特產柑橙,以此為原料制成的酒,聞名全球。有了這杯柑香酒,“盡一日歡,永不能忘”。可以想見,在寒冷的冬日,喝一杯甘醇、濃烈的柑香酒,全身溫暖,足以抵御嚴寒。
可以說,上世紀30年代,在青島可以喝到國內外的名酒,由此可見當時青島的消費水平,也可以看出當時青島的國際化程度。
梁實秋在青島居住期間,寫了不少飲食美文,透出那個時代獨有的閑情,那種歡愉和逍遙,和知堂筆下的一段文字,庶幾近之:“于瓦屋紙窗之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只不過秋郎是達觀的,開朗的,文字下面有幾分鬧;而知堂是隱逸的,沉靜的,文字中有幾分涼。
[編輯: 宗瑞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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