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老年人,渴望“閃婚老伴是豪門”
一位長者手持鞭子大聲訓誡,兩位女性畏懼地站在祠堂正中央,圍了一圈的“家人”則不敢吭聲。
在距離橫店市中心十多公里外,擁有百年歷史的祠堂上演著這一幕。中老年短劇的爆火打破了這里的寧靜,祠堂的主人說,這兩個月每隔三五天都會有劇組來這里拍戲。
收工了,十多位演員走了出來,多為中老年打扮。女主角鄔倩這次松了口氣,“90后”的她終于不用再扮演60多歲的老婦。扮演40多歲的大姐對她而言難度不大,角色也貼近她生活中的形象。然而另一位頭發花白、滿臉皺紋、最為年長的演員井璐說,這次拍戲“被嚇一跳”,沒想到要演70多歲的老人,“其實我今年49歲”。
卸妝之后,大部分演員擺脫了“老態”,相反,年輕面孔居多。這樣的反差,越來越多出現在橫店,因為短劇正在涌向中老年,最搶手的中老年角色是農民、保安、保姆、保潔、快遞員和“收破爛的”。短劇不再充斥著帥氣的霸總和美貌的女主,長得“著急”的演員成為香餑餑,長得不那么精致的演員身價水漲船高。
今年8月,短劇這把火真正“燒”到了老年人群中。來自農村的女主與隱瞞身份的總裁相親后第一面就決定結婚,霸總為農村老婆撐腰教訓可惡兒媳和哥嫂??原本只有年輕人愛看的閃婚霸總題材,發生在中老年人身上后,迅速出圈。
自去年起,短劇成為最賺錢的賽道,有著“一周拍完,8天收入過億,10天暴富”的說法。然而,今年不少人虧本退場,市場回歸理性。但讓人意外的是,短劇市場迎來一波中老年題材的井噴,以老年人婚姻、家庭、事業奮斗等為主題的短劇,正成為新的“流量密碼”。
當短劇闖入中老年生活,并帶來巨大流量,這意味著“冷飯正被炒熱”,還是“蛋糕正在做大”?短劇行業的人來不及想清楚答案,當下最要緊的是盡快“上車”,抓住“夕陽紅”的流量。
浙江橫店,鄔倩(右二)在一部短劇的拍攝現場。攝影/本刊記者 孟倩 短劇不再是“年輕人說了算”
一個月的時間里,鄔倩已經接連拍攝了三部中老年短劇。她笑稱,“在拍攝中老年短劇的路上一去不復返”。
鄔倩其實是被動“入局”的。從20多歲出道就演媽媽,到了30多歲開始演老年人,很多中老年短劇的角色適合她。7月份以來,不少中老年題材的劇本找過來。鄔倩一開始只是想在閑暇時間找點事做。短劇拍攝時間短,效率高,一部劇往往只需要三五天。
8月,《閃婚老伴是豪門》這部短劇令鄔倩爆火,這部劇講述了中老年人閃婚的愛情故事,在老套且土味的劇情下,善良美麗的女主迅速出圈。“我演了十年的電影和電視劇,第一次被看見。”鄔倩說,她在短視頻平臺的賬號不斷漲粉,父母及身邊朋友都刷到了這部劇,每天有上百個合作方找過來,她的片酬也比此前有所提高。
“閃婚題材的破圈,首先是這部劇具備了短劇邏輯,有爽感和高密度的信息;再就是題材因素,閃婚已經火了三年了,從2022年番茄最爆的網文,到2023年、2024年短劇排名第一的熱詞,其實都是閃婚,這就是全民都喜歡的內容模型;此外,服化道、選角、燈光、場景,在大家可以接受的審美范疇內。”制作方聽花島負責人認為,這是用戶群能夠從二十多歲覆蓋到五六十歲的原因。
“在短劇中我還是以呈現中年女性的美為主。當女主坐在路邊攤前,給男主縫衣服,男主有了心動的感覺,這就是中年人的戀愛,不是激情的,而是細水長流的。”鄔倩對劇中這一細節印象頗深。
“婚姻不幸福的中老年女性可能在這部劇中找到了未完成的夢想,她們希望離異后也可以安穩幸福。30歲之后的人很需要看這種‘不管什么年紀都依然被愛著’的故事。”這次爆火對鄔倩來說,是一個意外的收獲。
傳統影視行業出身的她,此前并沒有想過因為一部短劇火起來,對短劇的價值也沒有過高的期待。但她意識到,在這部爆款短劇中,輸出了一種情感,慰藉了一部分中老年群體。
上述制作方負責人回憶,籌備中老年短劇始于今年春節期間。此前公司做了很多典型的都市偶像題材短劇,都是給年輕人看的,主要付費群體是30歲左右的年輕人。春節后,公司發現短劇的主要付費人群發生了變化,40—60歲的中老年男性成了主要的付費用戶群體。他們意識到,這是市場發生的一個變化。
眼下,滿足這種需求的劇組,越來越多扎堆在橫店的拍攝現場。在橫店半傍山小區綜合樓改建的青芒果片場里,四個短劇劇組正在熱火朝天地拍攝著,其中就有兩個老年短劇劇組,年長的老人才是鏡頭的中心。
這棟大樓一共有6層,分布著16個不同的小型場景,能夠滿足劇組的多種拍攝需求。片場負責人王一明說,最近,4層具有年代感的家庭居室預訂爆滿。7月中旬,王一明在4層遇到了一位老鄉,本是個年輕小帥哥,當天卻滿頭白發,扮演著五六十歲的老人。自那時起,他意識到老年短劇火了:4層幾乎天天都有這樣的劇組,拍攝的戲份年代從20世紀90年代到本世紀初,以農村題材居多,不少主角都是中老年。
王一明最近經常做的一件事,就是介紹合適的演員給中老年短劇劇組。“昨天夜里我剛剛把一個朋友的簡歷推到一個閃婚題材的劇組里,這個朋友年紀不大,但挺‘顯老’。上一次推薦給他一個農民工角色,是男二,劇爆了。現實題材的劇情片突然多了起來,短劇越來越接地氣。”
越來越多的年輕演員開始“變老”。年輕演員許夢佳今年27歲,剛在一部運動題材的短劇中飾演了一名45歲的過氣運動員。“00后”演員傅伯霖去年剛畢業,第一次演繹了中年男性反派,最近接到的劇本有不少都是中老年短劇。對年輕人而言,能夠飾演不同年齡段的角色,無疑可以拓寬戲路,有益于職業發展。
就連從業已有十四年的老江湖,也瞄準了這一賽道。王權此前在傳統影視行業制作古裝戲較多,從2021年開始做起了男頻短劇,“但幾乎每部戲都差不多,無非就是拍桌子、扇巴掌和下跪”。今年起,王權開始在內容上嘗試多元化,拍攝中老年短劇以及各類劇情片。他坦言,以前拍短劇沒什么講究,能讓用戶“爽”就行,但中老年短劇更需要講究情緒的合理性,“以前往往一見面就扇一巴掌,現在需要一點點疊加情緒,逐漸有邏輯”。
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楊慧則對中老年短劇的崛起毫不意外。她認為,互聯網崛起后,影視作品某種意義上是由“年輕人說了算”,這意味著中老年的需求只被有限地滿足。而借助短視頻平臺,通過算法邏輯,短劇只需要服務某一類人群就能夠出現爆款,這樣就會催生細分賽道。最關鍵的是,短劇生產成本低,能夠回本和賺錢。
這也意味著相較于投資體量較大、制作門檻越來越高的長劇,短劇給了不少人新的機遇。
投資人想一下投十部
在橫店,有投資者正在爭分奪秒擠進這條賽道,生怕這波潮流很快過去。
目前在青島拍戲的王權已經接收到不少投資人拋過來的橄欖枝,這里面有此前認識的投資人,也有新入局的投資人。“有個投資人想找我簽十部,大家一看數據,都覺得賺錢,就想著趁熱打鐵。”
王權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相較于男頻題材,動不動就要打打殺殺,掛威亞,還需要大規模群演,這種中老年題材一般就只需要老兩口和兒女,從成本上來說很省錢。戰神題材可能平均下來一部劇的成本需要15萬元,但中老年題材可能只要七八萬元就夠了。
在王權的認知中,拍攝中老年題材短劇是個很穩當的“賽道”,小投資高回報,還找到了精準的付費人群。
聽花島提供的數據顯示,《閃婚老伴是豪門》在小程序投流付費的用戶畫像中,有60%到70%是男性,年齡主要在41歲到50歲之間,50歲以上也有不少。而抖音端原生劇場號用戶畫像,則以31歲到40歲用戶為主,占比34%,41歲到50歲年齡層的用戶占比21%,總體來說,付費人群集中在中老年人群。
“這是個藍海,我和橫店的中老年人聊天,家長里短、各類八卦都是他們想看的東西。”王權認為,中老年人有錢有閑,看短劇就和年輕人看電影一樣,消費的都是情緒。
但是入局短劇行業一年多,短劇公司負責人于航感受到了行業的“卷”。“很多做長劇的公司進來后,實際是抓不到爽點也賺不到錢,就退出去了。”他總結出一些規律,像中老年短劇,開始出現了幾類受歡迎的題材:談戀愛是一種偏向于女頻的題材,女性被欺負打壓再反抗也是一種題材;還有以男性為視角的題材,例如從農村進城后,被看不起、被欺負,最終各種反轉。
這些題材都有可能吸引老年人付費,但是老年人愿意為短劇付費第一次,是否能夠付費第二次?又能持續付費多久?
于航提到,其實流量對制作方來說不重要,很多年輕人看到這個劇,過來“送兩朵小花”,或者踩兩腳,但都不會付費,這并沒有意義,“重要的是賺了多少錢”。
短劇產生收益的模式主要有兩種,一種是付費模式,另一種是免費模式。因為老年人的觀看渠道比較單一,并不了解免費渠道,所以中老年短劇也產生了比年輕人短劇相對更多的付費,但很多年輕人不愿意為短劇付費。
“整個付費市場的大盤也在下滑,以前一天的總充值量是五六千萬元,現在只有兩三千萬元。”于航說,這意味著競爭更加激烈。以投流為例,以前是根據劇本評級確定投流的基本量,這樣也有回報的預期,但是現在按照成片質量評級確定投流的基本量,劇本再好,制作不好也沒用。
中老年短劇會不會爆火之后,又馬上“撲街”?
“去年短劇火起來的時候,很多人都是無腦拍,熱錢進來是毫無方向的,就和下餃子一樣,下完了都爛了。很多人不是卷內容,是卷拍攝設備,導致最后投資大回報小。還有瞎拍的,劇本隨便寫寫,如果是70集的戲,拍到前面二三十集需要付費的時候,后面就不管不顧了,無所謂好壞。但現在不行,行業的整體質量都提高了。”王權說,現在資本方也有規模了,有很多都是以億元為單位,讓大家敢于嘗試,不怕“撲街”。
天橋短劇公司則對大手筆投入持保守態度,其聯合創始人文靜回憶,公司在中老年短劇賽道上做了十多部,以代駕為題材的劇就有三四部,這種“創新”往往是編劇小步試錯跑出來的,并不是大家看到的“橫空出世”的爆款。
“你是賭一把大的,還是將一把大的換成幾把小的慢慢去做?我建議慢慢去做。”文靜對中老年短劇的判斷是,五六十歲的中老年群體,看過黑白電影,對制作水平要求不會太高,但對共情能力要求很高,“內容大于制作”。
《閃婚老伴是豪門》(左)、《閃婚老伴獨寵我》劇照。圖/受訪者提供
老年人上癮怎么辦?
在日本生活的華人張琳最近接到了遠在國內的父親的求助電話。
今年75歲的老人發現,自己無意之中在兩個月內花了9000元看短劇。最開始被推送短劇的時候,是一兩元一集,后面越來越貴,有的要三四十元一集,不知不覺間就花出去近一萬元。
張琳的父親向她提到這件事的時候,懊悔不已。自打生病后,他為了打發時間才看上短劇。“那些家庭糾紛、狗血故事一直推送給他,他看過就忘了,也不知道怎么花了這么多錢,更不知道收費標準。”張琳認為,這是在誘導欺騙老人,老年人很容易陷入短劇的陷阱,她不知道該怎么追回這些錢。
眼下是中老年短劇火爆的窗口期。國內移動大數據公司北京貴士信息科技有限公司(QuestMobile)2024年的數據顯示,中老年短劇市場有可能是一個規模體量較大的市場。目前,中國50歲以上的銀發人群規模達到3.2億人,全網滲透率達到26.5%。自2023年3月至2024年3月,這部分人群的平均互聯網使用時間達到了135.4小時,同比增長了5.2%。刷短視頻、看短劇和直播成為他們的娛樂方式之一。
更為重要的是這些人群有巨大的情感需求,更需要高質量的陪伴和精神層面的支撐。
然而,如同張琳的父親一樣被“圍獵”的老人并非個例。此前有多家媒體報道過中老年對短劇付費成癮以及短劇平臺自動扣費等問題。有業內人士分析,中老年群體可支配收入比年輕人相對更高,并且娛樂方式、消費方式相對較少,沒有年輕人多樣化的消費需求。最根本的是,中老年人的陪伴需求很高,很多老年人在生活中很孤單,情緒的滿足對他們來說非常重要。因此,一旦發現這種娛樂方式,就很容易沒有節制。
“我媽經常幾百塊地花出去,就是看那些‘百億千金’‘歸來復仇’的內容,有時候我會登錄她的賬號,看她花錢花太多就說她幾句。”來自廣東的王慧在國慶假期中幫媽媽鎖定了一個劇場,買了會員,一年內都可以免費,“讓她別換其他小程序看了”。
楊慧將老年人上癮的結果形容為“非專業主義的勝利”。在短視頻平臺上,因為門檻較低,大家可以進行多樣的嘗試和摸索,對短劇的非專業有很強的包容性,即便制作相對粗糙,邏輯不強,這種“非專業”也會運行相當一段時間。
“這對老年人來說,有極強的吸引力,只要接受短劇的設定,把情緒交給我,接下來的觀看就會比較痛快和開心。”楊慧談道,這就是在賣情緒,會有老年人買單。
令楊慧擔心的是,不斷地反轉劇情,只要爽就足矣,讓創作者無須顧慮過多。“輕巧化解退休生活的問題,比如面對保健品詐騙全身而退,略帶爽感和正義感地懲治了罪犯,這是一種只追求情感快感的商業模式,一邊在呈現現實問題,一邊又簡單粗暴地解決”。她指出,最終的結果就是很難深刻地反映現實問題。
“三分鐘一個鉤子,三分鐘一個翻轉,怎么可能講述一個完整的故事?”一位從業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做中老年短劇,就像在賣面膜,大家需要美白面膜,就推出一款美白面膜。他們喜歡什么功效的產品,就給他們即可,最終敷上面膜感覺到美了、開心了就夠了。
“我們將短劇定義為影視行業的新形態,比照網文的發展,一開始有聲音指責網文是爽文,但網文發展這么多年依然有市場,并能夠產生很強大的IP,這證明好的內容是可以穿越時間周期的,當短劇越來越精品化,也能發展出強大的IP時,就可以產生長尾效應。”麥芽相關負責人對中老年短劇當前的商品屬性認知很清晰,但他表示,在流量平臺上這是必經之路。甚至可以說,內容紅利的時代才剛剛開始,在起量的階段,第一步是立足于用戶,做大市場,第二步則是洞悉需求,觀照和回應現實。
今年兩會期間,全國政協委員、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張頤武在提案中關注到,微短劇在國內市場受到追捧,出品數量很大。他認為這既是行業的風口,也對公眾有重要影響。張頤武認為,要進一步完善相關管理機制,加強監管。“現在針對微短劇的行業管理,可建立專門機構,健全關于產業等方面的管理機制。”
聽花島相關負責人則提到,怎樣才算成癮,沒有確定的標準。有沒有可能在機制上去解決問題?就像游戲一樣,可以在投流端做一些設計,比如控制消費者的消費數額、消費時間等。
“我曾和學術界的朋友討論,我們的文化消費過于強調服務甚至討好年輕人。老年人退休后時間充裕,面臨的消費選擇不多,無論從社會發展還是從文化產業發展而言,他們是一個容易被忽略的群體。”楊慧說,關注老年人的文化需求很可貴,但亟須加強引導,不能以“爽”為唯一導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