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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敬生活的詩歌

2018-08-10 18:22   來源: 中青在線 手機看新聞 半島網(wǎng) 半島都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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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運坤和李桂賢。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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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執(zhí)筆: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見習記者 尹海月

  視頻編導:李雪靜

  H5制作:中青融媒工作室

  文稿編輯:蔣韡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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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慶屹用兩個胳膊把獎杯緊緊摟在懷里,“這個片子應該我爸我媽獲獎”,他將長方形的獎杯高高舉起,聲音哽咽,“因為我爸媽比我有……用板磚拍碎一切困難和桎梏的勇氣……”

  僅僅一分半鐘的發(fā)言,臺下不斷傳來鼓勵的歡呼聲。陸慶屹的作品《四個春天》從5部提名作中脫穎而出,獲得了第12屆西寧FIRST電影展的最佳紀錄片獎。

  片子的主人公是兩位年過八旬的老人——導演的父親陸運坤和母親李桂賢。自從2017年年底第一次點映以來,《四個春天》便不斷收獲好評,豆瓣評分達8.9分。一個月內(nèi),標記想看的人數(shù)從4000漲到了15000,“浪漫的父母”“忍不住淚崩”“動人的家庭”,陸慶屹用4個春天的時間,記錄下年邁雙親的點滴日常,凝聚成了一部105分鐘的家庭影像。

  影像初始,鏡頭就將觀者拉入了遙遠的黔南。

  “藍色的天空像大海一樣,寬闊的大路上塵土飛揚……”傳入耳畔的,是媽媽清脆動聽的《青年友誼圓舞曲》。此時正是臘月,北方仍然嚴寒,貴州獨山縣已有春的氣息,陸家一行人沿著水堤陸續(xù)向前,兩側是鄉(xiāng)村的遠山近水。

  終于到家了,老媽媽對著鐵桶吹起了火,樓上不斷傳來老伴陸運坤的笛聲,桶頂?shù)陌撞家老⊥钢鵁釟猓幌崎_,露出紅亮色的香腸。這是本地做法,鐵桶下面陰燃生煙,把香腸掛在鐵桶頂部,蓋上蒙布用煙熏制。

  又是一年春節(jié)。陸慶屹和哥哥都在北京工作,特地趕回家里過年。

  父母將提前做好的年夜飯擺滿桌。不斷有親鄰來家做客,老人們當桌唱起了山歌,又有鄉(xiāng)鄰送來一株臘梅,伴隨噼里啪啦的爆竹聲,“鬧熱”得很。

  這些都被做自由攝影師的陸慶屹框進了相機,他將故鄉(xiāng)的山水和親人定格,在豆瓣上形成了一本不斷更新的活相冊。陸慶屹說,以前每年春天,媽媽都會到縣城,請照相館里的人給家里拍照,“他倆結婚的時候,連一口鍋都沒有的情況下也會去拍照片。”如今,這項工作很自然地由他接過來了。

  陸慶屹說,自己習慣了用照片記錄生活,從沒有想過要拍紀錄片。最初想到用視頻的方式記錄父母,是在2013年。

  那時,他在豆瓣寫了一篇名為《我爸》的文章,里面記錄了一位會在每天睡前為家人開好電熱毯、會偷偷洗碗、會玩20多種樂器的爸爸。發(fā)布后,一夜之間,多了7000多個關注,有成千上萬條點贊和留言,全都是善意的祝福。陸慶屹說,這使他開始重新審視,一直以來歷經(jīng)的很普通的生活,“就那么動人嗎?”

  “我當時想,照片畢竟是一個定格的瞬間,我更想把一些動人的片斷記錄下來。”陸慶屹說,他開始想到給父母拍視頻。這一拍,就是4年。貴州的春季長,每次回家,陸慶屹常常在家待到四五月。

  片子里,所及之處都是自然。

  “燕子又來了”,父親欣喜地跟老伴說。

  “到時候全飛走,你還不是又要灰心好幾天! ”母親笑道。

  采野藥,挖蕨菜,登山踏青,兩位老人相互剪發(fā)逗樂,信手拈來的歌曲不斷從母親口中唱出,伴隨著父親不斷更換的樂器。一場其樂融融的生活圖景徐徐展開。

  “這些鏡頭我拍了很多很多”,陸慶屹說,最終的視頻素材有250個小時,初剪版本長達5個半小時,“太多東西舍不得、放不下,需要其他人來幫我篩選。”

  朋友們給了陸慶屹很多后期制作的建議,藝術家劉耀華與陸慶屹住的地方僅相隔一條巷子,兩人常在一起討論至深夜。“片子里有一種無盡的真實和真誠”,被片子脫離工業(yè)氣息的情感氣質(zhì)打動,劉耀華覺得,第一場放映一定要找一個“調(diào)性高的地方”,他聯(lián)系朋友,安排片子在北京798的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免費放映,“來的人多到將二樓、樓道都坐滿了,還有的人在門口站著”,能容納160人的場廳最終坐了190人。

  放映結束后,有一位小女孩說,“這個電影我不敢讓我的爸爸媽媽看,我媽媽看了會特別嫉妒陸導的媽媽,我爸爸看了會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

  屏幕里,父親跟母親總是在一起。廣闊的山地一望無際,媽媽走在前面,搖晃著登山杖載歌載舞,父親緊隨其后,笨拙地學著。陸慶屹說,爸爸總是自然地走在媽媽的身后,“有他的保護,她一輩子都是安全的。”有一張精美的畫面構圖,80歲的老父親坐在桌前,像一位指揮家,悠然唱著上世紀50年代的蘇聯(lián)歌曲,隔壁的母親踩著縫紉機,腳下的噠噠聲一高一低,呈現(xiàn)出一種安寧的自然韻律。

  無盡的風聲、水聲、花鳥風浪聲,令人置身于遙遠靜謐的鄉(xiāng)村,獲得充沛又鮮明的時間感。這種緩慢的節(jié)奏在影院里達到最集中的體驗,“仿佛自己經(jīng)歷了一次那種生活”,劉耀華說,人們對《四個春天》的共情有著當前城市與鄉(xiāng)村翻天變革的大背景,原始野趣的鄉(xiāng)村圖景與軟濡的親情成為城市觀看者最向往的生活,而當下的遠離,幾乎是現(xiàn)代人無法選擇的宿命。

  片中,母親悄悄將陸慶屹拉到一邊,拿出自己做好的小小的紅色虎頭鞋,含蓄地表達希望兒子早日成家生子的渴求。送別大兒子時,父親把零錢提前給司機付好,看著遠去的出租車黯然惆悵。這些幾乎存在于中國萬千家庭的真實情景,展現(xiàn)在熒屏之上,讓觀眾看到當游子離去后,身后父母的淚影。

  有人評論,這是“別人家的父母”,甚至有人想和片中兩位老人生活一段時間——盡管這其中很多是大多數(shù)為人子女者都曾浸潤過的真實日常。

  陸慶屹說,可能現(xiàn)代人總是會過于沉迷于自己的世界,忘記多關注周邊的人和生活。陸慶屹今年45歲了,鏡頭前言語溫和的他也曾是叛逆少年。身為中學教師的父親對子女期望很高,管教也嚴苛,父母希望他能好好學習,他卻故意將成績考差,“就是叛逆,還很開心。”像是一匹脫韁的野馬,15歲,他離家出走,踏上了去往北京的火車。

  仿佛不曾在這里生長過一樣,少年的離去如此決絕果斷,選擇以青春為賭注和過去告別。

  哥哥陸慶松當時在清華大學教音樂,他介紹好朋友教弟弟畫畫,買《漂亮朋友》《梵高傳》給他看。遠方的父母終于給了兒子充分的自由,只是寄來書信,詢問溫飽問題,“吾兒慶屹……有困難跟爸媽說,我們身體都好,勿念。”

  多年后,陸慶屹才明白那些年里父母所遭受的累累驚擾,他在一篇日記里寫道:現(xiàn)在的我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認為自己有天下最好的父母,這種認識對當初懷著恨意和失落訣別家鄉(xiāng)時的我是無法想象的。

  有人留言,“都有年少輕狂對父母不敬的時候,只有與他們分別很久才時而覺得內(nèi)疚。”似乎只有時間具有這樣的能力,能讓世俗中的游子們看清楚曾經(jīng)忽視的美好與珍貴。

  有人看完《四個春天》,在短評里寫,“看完回家,放下包抱著媽媽哭了一會兒。”有人說希望春節(jié)的時候多拍一下自己的家人。

  《四個春天》成為一面鏡子,給觀眾帶來反觀式的情感思考和家庭審視,在劉耀華看來,這正是藝術存在的目的,他認為,能跳脫出來審視父母的關系,是一種能力。

  對陸慶屹本人來說,當超脫于家人的身份審視這部作品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對父母又有了新的認識,情感的聯(lián)系更緊密了。他看到的,都是父母對這個世界的愛,“我更喜歡他們了。”

  他說,“和他們在一起吃飯都很美。”

  朋友們說,陸慶屹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天真,“天生是個藝術家。”他會在凌晨3點去房頂拍天空,會不厭其煩地拍花草,這種與生俱來對生活的細膩感知也許來自家庭傳承。陸慶屹說:“家庭是有一個整體的精神烙印在的。”在自己深陷泥潭的時候,總是感覺有一個精神力量約束著自己,“不讓我往下滑落。”

  今年春節(jié),制片人趙珣把片子拿給自己的爸媽看,“父母老說,看看別人家的孩子,讓他們也看看別人家的父母。”從春節(jié)到現(xiàn)在,她的爸媽組織了一個12人的團隊全國旅行,“折騰了4趟。”爸爸以前在家拿著平板電腦玩斗地主,現(xiàn)在天天想和媽媽一起出門,“我太知道,他被這個片子影響了,他自己不認賬。”

  趙珣說,在看《四個春天》之前的兩年,自己不斷接觸到死亡,“一年送走6個人”,是《四個春天》撫慰了自己,這成為她投入到這個片子中的情感選擇依據(jù)。

  像很多中國家庭一樣,在《四個春天》里,陸慶屹一家也歷經(jīng)了至親的離去。2014年春天,姐姐陸慶偉患上肺癌,耄耋之年的雙親親手送走了黑發(fā)人。喪葬儀式里,綿長的喪鼓響個不停,面向屋里逝去的面容,導演的鏡頭左右顫抖,傳入屏幕的是無法克制的抽泣聲。

  陸慶屹曾一度想停止拍攝,媽媽鼓勵他將事情做下去,“無論怎么樣,我們的生活要繼續(xù)下去,你的生活也要繼續(xù)下去。”

  之后的生活里,緬懷逝去的親人成為日常的一部分。第三個春天里,再沒有日常的歌聲,老父親坐在桌前一遍遍回看過去的家庭錄像,母親抄起了佛經(jīng),餐桌上,仍有專門留給女兒的碗筷,兩位老人隔兩天就會去墳邊待一下午,種好辣椒,提防來墳邊吃草的牛。

  女兒的離去使得整個家庭陷入一種時間流逝的感傷。兩位老人都生了病。陸運坤對妻子說,“我越來越離不開你了。”李桂賢對著兒子憂嘆,“我不在了,他一個人怎么辦”“如果我們都不在了,你們一定要有生活的能力,自強自立。”

  陸慶屹說,覺察到父母的低落,自己會有一種時間緊迫感,給片子取名《四個春天》更像一種時間象征,他推掉了拍照片的活兒,每天在屋里剪輯16個小時,足足剪了20個月,“希望盡早能讓父母看到。”

  紀錄片在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放映時,陸慶屹也將父母接到了北京。放映結束,腿腳有些不便的父親站起來,頻頻向前后的觀眾摘帽鞠躬。“我想,這個片子是獻給我們老人的。”陸慶屹說,自己聽了心理百感交集,“我終于把這個作品完成了。”今年春節(jié),他為父親買了一架電子琴,又帶父母去麗江旅行,“想更多地擁抱他們。”

  失去至親的隱痛仍會在某些時刻戳中整個家庭,但生活里已經(jīng)開始重新出現(xiàn)歌聲。片中,父親拿起一年多未碰的樂器,將灰塵撣掉,母親醉心于金銀花的香氣,連聲贊嘆“安逸啊”。鄰居送來的臘梅已經(jīng)開花,天臺上蔥蔥綠綠的植物,綠得要溢出熒屏。

  微博大V和菜頭說,《四個春天》用平靜克制的鏡頭發(fā)掘出生活之下真正的力量——那種支撐千千萬萬個普通中國家庭歷經(jīng)風霜雨雪走到今天的力量。

  趙珣說,相比電影節(jié)放映,她和導演都想把片子帶給更多的國內(nèi)觀眾看,他們希望在年底前將《四個春天》推至全國院線,“這是一部很適合家庭觀看的影片。”但這一計劃面臨巨大的市場考驗,是否能實現(xiàn),尚未可知。

  影片末尾,兩位老人如常去女兒墳前祭奠,淅瀝瀝的小雨不斷,老媽媽跳起舞,兩位老人拉著手,一齊望向遠山,清脆的《青年友誼圓舞曲》又飄蕩了起來,“藍色的天空像大海一樣,寬闊的大路上塵土飛揚……”

  又是一年燕子回春,又是自然鮮活的氣息,春天猶在。

   [編輯: 張珍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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