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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青島,曾流傳著這樣一個段子:“東北淪陷后,陳孟元來青島尋找商機,坐洋車逛馬路,一路走一路問,這個廠是干啥的,車夫答棉紡廠,再問一家,又答棉紡廠,一連問了七八家,都是棉紡廠。陳孟元就下了決心,都是織布的,沒有染布的,俺就開他個印染廠”。不知段子是真是假,但這句話恰恰表明了青島作為“上青天”三足鼎立的紡織重鎮之一,曾成就了中國民族工業的第一產業。周學熙、周志俊父子的名字,百姓可能并不熟悉,但華新紗廠,像一座燈塔引領了青島民族工業的遠航,它“以一敵九”,在日商紗廠的夾縫中頑強生存。電視劇《青島往事》已經結束,但青島民族工業發展的往事沒有結束,而且會一直傳承下去。
“吃過皇糧”的華新紗廠 一提周家,在青島人看來最為知名的為曾任兩廣總督、山東巡撫的周馥,1902年,周馥以山東巡撫的身份,第一次踏上了膠澳的租借地,開啟了周家與青島的緣分。湖南路上的大宅子,華新紗廠(國棉九廠)的興衰,湛山寺的創建都與周家三代人有密切的聯系。或許,大多數人都認為這都是周馥做官的功勞,尤其是他的兒子周學熙創辦的華新紗廠,其實并不確切。一篇《周學熙以公款辦實業發家的內幕》的文章刊載在《文史資料選輯》中,作者是曾在民國財政部擔任會計司司長的卓言,他詳細揭露了周學熙利用公款辦起華新紗廠的過程,雖然字里行間帶有不滿的情緒,但事實是達成共識的。周學熙的胞侄周叔弢(《啟新洋灰公司的初期資本和資方的派系矛盾》)如是說,周學熙的兒子周志俊也承認。
如果要講清楚這件事,不能不提到幫助周學熙的一個大人物——袁世凱。
北大教授孟繁之先生告訴記者,華新紗廠其實等同于開灤煤礦(前身為開平礦務局)的副產品,后來周學熙成立的啟新洋灰公司背后是兩大股系:徽系和豫系。徽系即以曾任北洋財政總長的周學熙(籍貫安徽東至縣人)為代表的安徽派,豫系即以袁家為代表的河南派。1900年,周學熙正式登場。在此之前,周一直致力于教育事業,曾多次考試,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終于在28歲(1894年)時中舉。1898年父親為其捐候補道﹐ 派為開平礦務局會辦。兩年后,升為山東候補道員,入袁世凱幕下,后隨袁來天津,主持北洋實業。周家與袁世凱的淵源頗深,周馥曾為袁世凱的幕僚,周馥的女兒就嫁與袁世凱的八子袁克軫為妻。1900年是周學熙的轉折年,他已升為開平局總辦,任命李希明為經理。而這一年,八國聯軍入侵,“吾父以丁母憂去官”(周志俊:《周學熙在民國財政史中的作用》)入川,原負責人張翼竟將國本盜賣給英商。經過周學熙和李希明的多年努力,開平局和唐山細綿土廠才得以收回,1907年改名為啟新洋灰有限公司。
或許是因為這番功勞,袁世凱對周學熙非常信任。“啟新從一開始就先由國庫墊款辦理,然后再招募商股分認”。這筆錢是“袁世凱批準分別由淮軍銀錢所及天津官銀號兩處各供應五十萬元”墊付,而且無抵押,期限長達十年,利息不及其他借款利息的一半,所以啟新的創辦是特權的產物,并非“白手起家”。據卓言說,1913年,周學熙趁熱打鐵,又利用私人名義向袁世凱借款一百六萬銀元,興辦唐山華新紗廠,承諾一年歸還,賺得盆滿缽滿后,周學熙又向袁世凱呈文要求延期一年,創辦了青島華新紗廠,以及衛輝華新紗廠,“光靠他父親做兩廣總督、山東巡撫是不會有這么多錢的”,后來借款歸還,“用這筆借款創辦的實業則屬于周學熙私人所有了”。不過,孟繁之教授認為,這一企業應該屬于包括袁家、陳一甫家在內的幾大家族所有。周志俊也說,這筆款項“有正當手續,賬目清楚,并非侵占”,而且為“股份有限公司,我家所占股份不過百分之五六”。
炮火中夭折,艱難中起步 辛亥革命爆發,遜清遺老紛紛避居青島,周馥便是其中的一員。1912年,周馥攜家帶口來到青島,住進了湖南路與蒙陰路路口的一所大宅子里,作為第四子,孝順的周學熙隨同侍養。雖然熱衷于教育事業,1901年還創辦了山東高等學堂,但周學熙骨子里其實是一位實業家。“對興辦工業,別具興趣,遂謀生產之道,以為久居之計”,周志俊如此解釋。在青島市檔案館中,記者查到了1937年《青島華新紗廠特刊》中有關華新紗廠的歷史記載,文中稱周學熙到嶗山郊外旅游時,“見居民面多菜色,衣不蔽體,惄(ni)焉憫之”。于是,周學熙就召集親友,決定創辦“華新實業公司”,買滄口德人繅絲廠舊址。
不管以高尚的動機拯救國人還是庸俗的賺錢發財為目的,在孟繁之看來,周學熙興辦民族工業的行為是值得肯定的,“他們確實在一戰期間發了財,但發展民族工業,對外敵的確有抗衡的作用,這也就奠定了后來中國民族工業的基礎,我前幾天碰到一位服裝出版社的社長,他就說,周學熙對中國紡織工業的貢獻太大了”。
利用袁世凱的關系,借公款,周學熙準備向德商瑞記洋行訂購英國愛色利斯紗機。然而,紗廠生不逢時,契約剛簽好,一戰爆發,青島成為日德戰爭的戰場,周家倉皇遷到天津,廠房成為英國招募華工的根據地。
“出生”的波折似乎預示著青島華新紗廠的艱難,因為在孟繁之看來,“1914年到1924年是華新紗廠的黃金十年”,但那是對天津華新紗廠而言,青島則整整遲了五年,黃金時期縮短為一半。1919年,周學熙聘請了英國律師甘博士迭經交涉,青島華新紗廠才重新回歸。然而,剛擺脫了洋人的侵占,還得過東洋人這一關。彼時的青島被日本人盤踞,他們早就盯上了辦紗廠這塊“肥肉”,因為“紗廠車間需要保持一定的濕度”,老國棉九廠工人86歲的陳欽貴告訴記者,而青島空氣濕潤。加上山東產棉大省,所以日商也不想錯過這個機會,踩著華新紗廠的肩膀,日商內外棉紗廠成為青島第一家開工的紗廠。
盡管如此,華新紗廠仍然掙脫束縛,“于年底勉強開試一部分”,1920年,赴天津等地招募藝徒,“終獲全紡開機”。
當時幫助周學熙的主要是他的侄子周叔弢和兒子周志俊。周學熙曾對子侄告誡過:“要搞實業,首要的是抓權”,他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這也是他和其他股東矛盾的根源所在。在青島,周學熙先是讓侄子周叔弢 負責廠子的大小事宜。“當年啟新內部的股東,即安徽系和河南系斗得非常厲害,都想讓自己的子嗣當負責人,派周叔弢 管理紗廠,最主要的是因為他是各方面都可以接受的人”,孟繁之告訴記者。周叔弢 的兒子周景良也說,讓父親去當經理,幾家人都沒有什么意見。在周景良看來,父親經商其實很有能力。孟繁之也說,周叔弢 在青島身先士卒,“從最基本的做起,全程參與,和工人一起奮斗在第一線,也贏得了大家的尊重,而且他善于合作,紗廠得以贏利”。有一個場景讓孟繁之印象深刻,當周志俊代替周叔弢擔任總經理后,很多工人都舍不得周叔弢 離開,可見他是深得民心的。
當然,周志俊更是不負父望,干得非常出色,他曾留學歐美諸國,對于紡織印染甚至植棉技術都頗有研究。記者采訪了幾位紗廠老工人,他們都親切地以周老二(周學熙次子)來稱呼周志俊,對他總體評價都不錯。
以一對九,百折不撓 周志俊曾撰文《青島華新紗廠概況和華北棉紡業一瞥》來回憶他主持華新紗廠的細節。1922年,青島主權得以收回,日本人被趕出青島,他們極為不甘心,甚至“招來嶗山土匪孫百萬、馬文龍入駐市內三盛店設總部,門口有土匪站崗,并綁架商會會長隋石卿”,周志俊“每夜均聞槍聲,一夕數驚”。主權收回,經濟仍然受制于敵人,當時的青島,日商紗廠占據九席,有內外棉紗廠,大康、隆興、富士、公大、寶來、豐田、上海、同興紗廠等紗廠。“我們華新紗廠,以一敵九,備受排擠”。
而華新紗廠從產生起就內部派系紛爭不斷,所以在內外交困的形式之下,1925年華新出現巨大虧損,幾乎停產關門。為了挽救企業,周志俊采取了六大改革措施,青島市檔案館編研處處長孫保鋒說,他先是重用技術人才,開辦技術培訓班,培養新生骨干力量;同時采取合股線策略,購置多臺合股線機,扭虧為盈,讓老工人們盛贊“合股線挽救了華新的命運”;為了擺脫日方的蓄意刁難,自己訂購發電設備;另外,他還提高薪金待遇,廢除藝徒制。讓華新紗廠最為自豪的莫過于他們的福利待遇,在《青島華新紗廠史》中,我們可以看到,華新紗廠還辦有華新小學,是員工子弟求學之地;并附設華新醫院,延聘中西醫士。《青島社會》1929年刊載的《青島華新紗廠調查報告》中,專門介紹了紗廠的待遇,除了前述的醫院學校外,還設有俱樂部、宿舍、浴室、花園、義園、矜恤部、飯食部等。一系列舉措“深得民心”,所以1929年青島工人罷工潮并沒有波及到華新紗廠。
周學熙是一個重視官商聯合的人,他在晚年(1946年)自撰的墓志銘中,并不諱言自己兩任民國財政總長是“值清室遜位,遵隆裕太后內外大小臣工照舊供職之詔”,他對封建統治者頗為忠誠,要求屬下也是如此,啟新初辦時,負責人都得捐官,他任總經理時,每到工廠,門房都得高喊“總經理到”,全體職員必須屏息肅立,完全是衙門做派。不同于父親,周志俊一直避免與青島的官僚聯合,尤其是“不出頭露面與反動政權過于接近”。
周志俊于1931年脫離天津、唐山、衛輝華新紗廠,自定名為青島華新紡織股份有限公司,此時“九一八”事變后,華新內外危機重重,日商紗廠日盛,周志俊深知肩負重任,1932年購置先進機器,打開上海和南洋市場;1933年后陸續創建織布廠和印染廠,向多元化發展。日本駐華紗廠聯合會理事長船津垂涎欲滴,多次托人談合作,自然是碰了一鼻子灰。
覆巢毀卵,華新紗廠死而復生 雖然一直在抗爭,青島華新紗廠還是敗在了動蕩的時局之下。
日本的鐵蹄再次踏進青島,碾碎了華新紗廠為保住華商的一切防線,千辛萬苦,終付諸東流。周志俊拆運了一部分機器運往上海,“原擬溯江西上,轉運重慶設廠”,因江運中斷,只能留在上海,“設信和紗廠,機器作價出售,另招新股開辦”。留在青島的產業,周志俊本以為賣給美商中華平安公司可以得到基本保全,沒想到,在日本用暴力脅迫下,廠產低價賣給了寶來紗廠。時任青島市長沈鴻烈的“焦土抗戰”炸毀了日商紗廠,華新的廠產成了日商恢復實力的資力來源之一。
“本市滄口華新紗廠,為我國民營事業之巨擘,執北紡織業之牛耳,事變后被敵人強制收買,與敵廠之寶來紗廠合并為一,勝利后歸中紡公司接收,經該廠常董周志俊,幾度拆衛,(1946年11月11日)以十七億之代價贖回”,“(11月29日)午前九時,該工廠會,勞工學校,員工子弟學校,共同發起慶祝華新紗廠復業大會”。這條1946年11月30日刊載于《青報》上的短消息字里行間充滿著欣喜,同一天,《民言報》大篇幅地敘述了華新紗廠復業與發展歷程。日占時期,華新內部發生了什么?只有工人們最清楚,83歲的王桂英和張桂美都曾是華新紗廠的童工,1944年,在日本統治時期,她們親眼目睹了日本人對華工的種種殘暴罪行,“大家都消極怠工,能偷懶就偷懶,誰都不愿意給日本人認真干”。
回到祖國懷抱,工人們逃出魔窟,青島的紡織業大踏步發展。1953年,華新紗廠實現了公私合營,1966年,更名為青島國棉九廠。
如今,國棉九廠已經消失,80多年的風風雨雨之后,周家與華新紗廠的傳奇故事告一段落,留在老工人們心里的,是“周老二”親切稱呼,以及紡織業頂峰時期,作為一名紡織工人的驕傲與自豪!
專訪老工人
我在華新當童工 對于華新紗廠的歷史,大多數資料都記載到1937年,日本占領時期,被強購后的寶來紗廠里是怎樣的工作環境?為了了解其中的細節,本報記者通過滄口路街道辦事處的工作人員,聯系上了已經搬遷到海怡新城的國棉九廠退休老職工,他們都已年過八旬,做童工時期,最大的只有15歲,最小的僅僅12歲,天真爛漫的年紀,卻已背上了沉重的重擔,更可怕的是,親眼目睹了日本人的殘暴與冷酷,幼小的心靈種下了仇恨的種子。抗戰勝利后,中國人接管紗廠,對他們來說,猶如從黑暗到光明。從前的消極怠工,后來的踏實肯干,蘊含著勞動者最為樸實的愛國情懷。
鋼絲絆倒日本人 王桂英,生于1932年,12歲就到寶來紗廠當童工,一直做織布工到退休。
記者:家里是什么情況讓您那么小就去做工?
王桂英:我家住在小白干路的大村莊,家里三個孩子我是老大,一個弟弟一個妹妹。那時生活困難,病死的病死,餓死的餓死,父母也沒辦法,期望我能補貼點家用。
記者:您進廠的時候還是日本人管理?做什么?工資多少能具體說說嗎?
王桂英:1944年,當時還叫寶來紗廠。我那時才12歲,還夠不著機車。不記得別的事情就知道干活,下了班就往家里跑,來回上下班得跑十里路。那時也沒有表記錄時間,就靠看月亮。紗廠還有大喇叭,就像現在拉防空警報一樣,十里八鄉都能聽見。嗡嗡嗡地拉三遍,第一遍提醒,第二遍就得趕緊出發了,第三遍就到點關門了。我們工作的時間一般為6時到6時,一共12個小時,兩班倒。
那時候小,對金錢也沒有概念,一個月開五六塊大頭錢,開錢以后走路回家得特別小心,把錢塞到襪子筒里,怕被人搶了去。下班回家自己走,有的時候幾個小姑娘一起做個伴走,我年紀小就跟著大的跑,人家走得快,我還老是攆不過人家。所以天一黑我就開始害怕,有時嚇得直哭。
記者:對日占時期有什么深刻印象?
王桂英:當時有很多童工,一些小姑娘也比較調皮,而且很恨日本人。我們車間有個日本管理員,我們管他叫瞎漢,因為他眼神不好使。有一次,遠遠地看到他來了,幾個姑娘趕緊在兩個車床腿上拴了一根鋼絲,瞎漢走過來一下子被絆倒了。我們都偷偷地笑。他很懊惱,破口大罵,誰在他眼前誰就倒霉了,他看到就打。在日本統治時期,工人確實受苦了,有不少中國工人無辜挨打。
日本人發給工人的糧食,苞米看起來很大,一掐里面都是空的,讓蟲子啃過得光剩下殼了。發的橡子面也都是捂了的,里面全是頭發茬子。要說日本占領時期真不是人過的日子,現在紡織廠的工人大都胃不好腿疼,都是小時候受苦受的,加上車間里有濕度規定,我們十個有九個有關節炎,而且不少老人都耳聾,就是年輕的時候被機器震的,因為噪音太大了。
“我們都叫他周老二” 陳欽貴,1930年出生,1945年進入華新紗廠,國棉九廠的退休員工。
記者:您家里是什么情況?
陳欽貴:家里很窮,日本人還在進行最后的掃蕩,有一天晚上,父母商量說別在家里呆著了,呆著只能等死,讓我出去尋找生計。母親做了一些干糧給我和我父親,趁著天黑跑出來了。恰好那天晚上日軍正在掃蕩,開始我們很害怕,后來聽說日本人走了,原來,我們村名叫老匙溝,日本人聽成了老虎口,給嚇跑了。父親把我送到三四里外的仗嶺車站,我坐車去了姑姑家的表哥那里。之后,親戚把我介紹到紗廠里掃地。進廠的時候,人家問我生日我都不知道是哪天。
記者:您去的時候,日本人已經交出管理權了嗎?
陳欽貴:日本人不管事了,周老二是華新的老板,就是周志俊,周學熙的二兒子。廠里的人都管他叫周老二,他不刻薄,對工人還可以,因為都是中國人,工人對他沒有多大意見。
不過,我聽老工人說過日本人的事情,那個時候工人進去就要干活,不干活就挨揍。他眼前有什么就撈起什么打,拽著小姑娘的辮子扇耳光,工人看見他們都躲得遠遠的。
記者:抗戰勝利以后,特別是青島解放以后待遇有哪些變化?
陳欽貴:我剛進廠的時候一個月給五塊或六塊錢的大頭錢,老工人差不多能掙到十來塊錢。日本統治時期工人都不正兒八經地干活,能偷懶就偷懶,抗戰勝利以后,廠子歸中國人管理了,工人的積極性也起來了。之前廠里有學校和醫院,但我們普通工人去不起,因為這些是工人的家屬或領導層的人去的,醫院不給工人看病。之后青島解放,公私合營,工資待遇上去了,有了工人的食堂,澡堂,還有住房,各種勞動保障也都跟上來了。所以,當時在紡織廠當工人在社會上屬于比較好的職業,工資也算比較高的,大家都喜歡來紡織業。
文/本報記者 張文艷 實習生 李曉宇 孫曉陽 老照片攝于青島紡織博物館 署名除外
(來源:半島網-半島都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