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5日,首都師范大學在其網站上發布訃告:我國著名學者、教育家、書法家,中央文史館館員,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第八、九、十、十一、十二屆委員,中國書法家協會原顧問、當地書法...
曲折高低聲入耳,從容談笑自生風——憶歐陽中石先生
王開生
11月5日凌晨,著名學者、書法家、教育家歐陽中石先生駕鶴西去,昔時與先生交流的點滴往事盡現眼前。他淳樸敦厚的長者之風,睿哲機敏的縝密思維,從容淡定、春風化雨般的談吐,恍若昨日。
結識的機緣在甲午初夏的島城。
那天在他住處,見先生回頭端詳身后的一幅書法作品,遂介紹說,此是孫墨佛先生的墨跡,孫先生是咱山東萊陽人,辛亥革命老人。他和兒子孫天牧,同為中央文史館館員,至今無人超越。
先生頜首道,“對,我們很熟。我有一張照片,三個人。一個我,一個孫墨佛,另一個是張伯駒”,先生娓娓道來。
我接過話頭,“叢碧先生詩詞寫得可真好!”
先生微微一怔,側過臉來看著我說:“你竟然知道叢碧?”顯然,先生對我這位行外的后學略感驚訝。
“我敬佩和喜歡張伯駒(號叢碧)先生的風骨,上周我還抄錄了他的一首詞《望海潮·青島觀海》吶。他的書法也特別出新,被稱作‘鳥羽體’。”我解釋道。
“我的詩詞就是跟他學的,他是我的老師。”先生有些激動。
話匣由此打開。歐陽中石接著講,“張伯駒先生是河南項城人,父親是袁世凱的表兄,做過直隸總督和河南都督,鹽業銀行就是他們家的,伯駒先生年輕時有張照片,穿長衫,那真是帥氣。”
我說,“聞聽張伯駒先生,戲也唱得好,師從余叔巖,下苦功學了不少戲。同時代的名票還有溥侗……”。“紅豆館主!”先生插話。“再有袁世凱次子袁寒云(克文),也是名票,民國四公子嘛!”我漸漸放松了拘束,和先生一起聊了起來。
說起戲,中石先生精神為之一振。
奚先生(奚嘯伯,四大須生之一,歐陽中石先生師傅)也跟余叔巖學過戲,還有孟小冬(京劇名伶,梨園皆稱之為“冬皇”)。師傅曾代余叔巖在《群英會》中扮魯肅,出了大名,也曾求教于紅豆館主學過戲。
我了解一些中石先生拜師奚嘯伯的掌故,亦知先生是奚派京劇第一傳人,唱功可媲美奚師。據說,1985年,奚先生家鄉石家莊舉辦紀念奚嘯伯誕辰75周年演出,最后一出戲是奚派名劇《白帝城托孤》。歐陽中石飾演的劉備一上場,其扮相就引起轟動,再一張嘴,唱、念,更是掌聲雷動,神似其師,觀眾認為是“奚嘯伯再現”。這都源于歐陽中石與奚嘯伯三十多年形如父子的生死情緣。
歐陽中石講,奚嘯伯每次到濟南都住在關友聲家(嚶園),他們是把兄弟。關友聲夫人是濟南名伶閆露華,奚先生來濟南唱戲,張希侯司鼓,而歐陽中石正是張希侯的小妹夫。
“關友聲可是山東畫界‘四老’之一”,我說。
“其他人呢?”歐陽中石發問。
“有黑伯龍,弭菊田和岳祥書。”他頻頻點頭道,“都是老朋友!”
先生說,我中學在濟南一中上學,季羨林先生還是我校友吶,我們是老朋友了。他比我大17歲。
歐陽中石重感情、亦重鄉情,不久前,他為北京大學季羨林銅像題字并親赴揭牌儀式,倆位同鄉校友的忘年交可窺一斑。
先生話頭正濃,“張伯駒有個女兒叫張傳彩,其丈夫樓宇棟,畢業于燕京大學,著有《張伯駒傳》;樓宇棟的胞弟樓宇烈(北大教授、國學大家)又是奚嘯伯先生的女婿。”聞說,奚先生女兒婚事的牽線搭橋人正是歐陽中石。
張伯駒是歐陽中石的老師,奚嘯伯又是歐陽中石的師傅,這些近現代的名士大家都與他有著千絲萬縷的淵源。
先生興致盎然,“清末時候,許多王公大臣酷愛京戲,皇上嚴令禁止,要知道王公出來唱戲是下流事。舊時代戲子是下九流之首,連剃頭的、搓背的、修腳的,都不如。后來王公大臣拼命要求,慈禧也就開恩了,每年給他們一點時間可以出去演出。什么時間有需要了,上我這兒申請。慈禧給頒發一種‘龍票’,持龍票的方可參與唱戲演出過戲癮,‘票友’一詞,由此而來。”歐陽中石對藝壇掌故、梨園逸聞如數家珍。
我想,溥侗、袁寒云、張伯駒都應屬票友中之翹楚,其綜合學養和藝術功力之深,恐后人再也無法企及。
和歐陽中石談天是一種享受。
先生講過一事。某次有人登門求字,一口一個大師大師的叫著。他忙給示意打住,慢慢道來,“您叫我大師是給我降格了,我比大師大,我是老師吶!呵呵呵…”
幽默中閃爍的智慧,往往四兩撥千斤。
歐陽中石還講過一事,“前幾年北京大學辦了個‘對話’活動,邀請楊振寧、吳良鏞、馮其庸和我參加,我年齡最小(時83歲)。那天,在臺上四個人,除楊振寧外,仨個是聾子(耳背)。當主持人介紹楊振寧時,楊先生起身致謝,全場掌聲。介紹吳良鏞先生時,他聽不見,沒起座。馮其庸先生聽不見,也沒起座。估摸著下一個該介紹我了,我起身致謝,全場掌聲雷動。哎!不是我有多大能耐吶,是我起錯了,還沒介紹我呢!。”
滿屋子人哄堂大笑。先生幽默地說,“都聽不見,‘對話’變成自說自話了。”
那天下午去世園會參觀,回到住處已是6點多了。歐陽中石略有倦意。聽說之前量了血壓,高壓到了170,大家有些緊張。
十幾分鐘后,我去房間問候先生。他靜靜坐在扶手椅上,微閉雙目,手里摩挲著從不離手的拐杖。
“先生好點了嗎?”我輕輕問道。
見我來,歐陽中石抬頭說,“沒事!”指著旁邊幾位弟子悠悠地說,“他們嚇唬我!(血壓)沒這么高過!”語調像個受了委屈的孩童。我一聽就樂了,大家也笑了。旁邊有弟子打趣道,“先生早上吃藥是不是落下降壓藥了?”先生趕緊大聲申辯,“沒有,沒有,都吃了,一片沒落下!”
滿屋的人再次被逗樂了。
連續幾次談天,感覺歐陽中石對張伯駒這位恩師有著深深的情結,念念不忘,每每提及。
“當年,張伯駒先生過40歲生日,遍邀名角唱《空城計》,伯駒自飾諸葛孔明,余叔巖演王平,王鳳卿演趙云,楊小樓演馬謖……那陣勢,在京城轟動一時。”歐陽中石說到此處很是興奮。
“聞聽章行嚴(士釗)先生觀后有詩打趣曰:坐在頭排看空城,不知守城是何人。”我接話。
先生呵呵笑了,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
忽的,歐陽中石問我:“你是怎么知道張伯駒先生的,看書?”
“是的,”我說。“較早前,從劉海粟、周汝昌、章詒和、黃永玉等人的回憶書籍文章里陸續讀到的,深深被張伯駒先生的才情和經歷所折服。劉海(粟)老曾盛贊他在書畫鑒藏、詩詞、戲曲和書法四個方面取得的成就,譽之為:‘京華老名士,藝苑真學人’,他是真文人、真性情。”
我也有些動情。
臨回京前,歐陽中石拉著手對我說,“你到北京一定來找我,我帶你去看看張伯駒先生的故居。”言之切切,宛在眼前。然先生已化作青煙一縷,追隨他的老師和師傅們去了。今夕憶及,不勝唏噓。
中石先生曾抱病為新落成的張伯駒潘素故居親筆題額,并在張伯駒先生誕辰110周年時,有《張伯老頌》詩兩首緬懷其恩師:
其一:襟懷落落意融融,一任煙云化碧空。
地裂天傾心似水,窮達不改大家風。
其二:珠璣信手碧叢叢,翰墨隨心字字工。
曲折高低聲入耳,從容談笑自生風。
這不也正是對歐陽中石先生最貼切的評價嗎?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