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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周刊丨上門助浴這件“小事”

2024-08-18 21:52 大眾·半島新聞閱讀 (35847) 掃描到手機

編者按

從剛出生時被小心翼翼地抱進澡盆,在媽媽的愛撫下逐漸洗脫覆蓋在身上的胎脂,到年老失能后,伴隨著子女的安撫被抬進拼接浴缸,享受難得的舒服——“洗澡”,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如今關乎著全國超4000萬失能老人的生存質量。

走到人生的邊上,洗澡——這件小事已經超越了個人衛生的界限,上升到生命最后的尊嚴。

7月31日,“老年助浴員”被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正式列為一個工種。實際上,早就有一群生機勃勃的年輕人,為此一腳踏入衰老的世界。他們為何作出這樣的選擇?為老人助浴的工作中,看到和經歷了什么?在這個既關乎老人健康、尊嚴,又關乎自身生計的行業中,他們的路走得是否平坦?

《新聞周刊》將通過兩期系列報道,為您講述“洗澡”的故事,希望能找到這些問題的部分答案。

半島全媒體記者 牛曉芳

衰老,究竟意味著什么?

直到目睹親人老去,很多身強體健者才意識到,在生命臨近終點的時刻,重要的不是考慮那些財產怎樣分配、后事如何料理等大事,最迫切的是搞定某個或某些微小的細節。比如,自己上廁所,翻個身,穿上鞋子,修剪厚厚的腳指甲……

衰老,意味著一個人開始對這些小事力不從心。

對43歲的李斌來說,沖擊他的那件小事是洗澡。9年前,李斌的父親罹患直腸癌。經歷了長達5年的病痛折磨,那個平素愛干凈、堅持每天洗澡的“講究”男人,一天天枯萎,最終,喪失了自主移動身體的能力。洗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澡,不是用濕毛巾擦拭身體,成為老人生命最后一個月的執念。

“那時候哪有這個條件,我父親到最后也沒能洗上(澡)。”在父親去世4年后的這個夏天,已經在青島開了一家上門助浴公司的李斌,談吐間用一種輕快的語氣道出了這句沉甸甸的遺憾。

2022年,李斌辭掉一家國企管理層的工作,轉行成為一名助浴師。這件事當然與父親有關,也與青島市兩三百位老人有關——創業兩年來,他和團隊里其他8位助浴師一起,三人一組,抬著可拼接浴缸,走進形形色色的房間,去幫助困于病榻的老人實現真正意義上的洗澡。

比起全市需要幫助洗澡的老人總數,這個數據當然不算多。2023年6月17日,央視《新聞直播間》欄目曾對青島市家庭養老床位建設工作進行了13分鐘深度報道,其中提到,“全市60歲及以上常住老年人口有238萬人,具有入住養老機構剛性需求的失能失智老年人約10萬人,但入住養老機構的僅占20%,還有80%因受家庭觀念、距離遠近和消費能力等因素的影響,選擇在家中養老”。

2024年7月底,人社部會同市場監管總局和國家統計局正式發布了19個新職業、28個新工種信息,“老年助浴員”是其中之一。給老人洗澡這件小事,正在被大眾看見。那些抬著浴缸上門幫老人洗澡的人,也正在被看見。

那張紙還是太小了

關于能否被看見這個問題,青島市民胡瓊顯得比李斌更在意。

今年6月,胡瓊經過網上搜索、咨詢社區后,終于輾轉找到了李斌。6月18日,為90歲母親楊貞穎預約的助浴師首次上門時,她手寫了一張字條,放在李斌的前車窗上:“給老人洗澡占用車位”,并在下方附上了挪車電話。這張A4紙一直被李斌留在車上。

這不是一張普通的挪車電話牌,背后寫滿了善良的心機。“你得讓人家知道你們的服務,不要放過任何宣傳自己的機會。”8月15日,助浴師第三次上門時,胡瓊對李斌建議,“那張紙還是太小了,應該做個更大的牌子,貼在后車窗玻璃上。”

胡瓊今年61歲,退休前曾是青島市某高校自動化專業的老師。十多年前,父親去世后,她和自己的雙胞胎妹妹,以及一個弟弟開始輪流照顧母親。在母親生活尚能自理的日子,一切都不是問題,真正的困難出現在母親摔倒后。

胡瓊記得,母親第一次摔倒,大約是在4年前。那只是一次偶然而普通的摔倒,母親的一根股骨頸就斷了。幸運的是,經過治療,她恢復到可以借助助行器下樓散步的程度。

第二次摔倒,斷掉的是恥骨。這次做了手術,醫生在母親體內植入了無需取出的鋼板。術后恢復得不錯,她依然可以推著助行器緩慢行走。今年,母親第三次摔倒,這次是左腿骨折。送去醫院后,90歲高齡的病患被醫院拒收。“人家讓直接回家,根本沒法做(手術),骨頭里全是空的,除非把整根骨頭換了。”胡瓊說。

這次骨折的后果,在醫學評估上不容樂觀。“醫生直接告訴我,老人活不了多久,建議我直接把她送到康養中心去,但她不愿意去。”胡瓊回憶。

誰都沒有想到,老人熬過了這一劫。如今,骨折的左腿已消腫,皮膚之下,卻是碎掉的骨頭。“最難的時候也過來了。”胡瓊說,只是,母親再也不能自己走到客廳的沙發上看書、看電視,也不能在女兒的幫助下,每天坐在浴室里淋浴了。

在自由活動90年后,楊貞穎老人被困在了一張一米八寬的床上。

她仍像年輕時那樣熱愛運動,堅持每天早起坐在床上認認真真做完一整套八段錦、太極拳和五禽戲——當然,只能完成上半身動作;她仍像骨折前那樣愛干凈,在這個夏天,要求女兒每日早中晚為自己擦洗身體,干凈的衣服疊放在枕邊,每日換三件;她仍舊愛閱讀,外孫為她訂閱的《讀者》雜志整齊擺放在床頭柜上,《青年文摘》以及一份關于世界地理的精美期刊也是她的日常讀物。

為了盡可能保障母親的正常生活需要,胡瓊在母親的臥室墻上安裝了一臺電視,這臺電視機后露出的幾根黑色電線,成為這個整潔有序的房間唯一凌亂的存在。

8月15日這天,助浴師到來后,楊貞穎指著正在為她修剪腳指甲的李斌,一字一句對同行的記者說:“這個小伙子有耐心,細心。他們盡心盡力,很專業,你多宣傳他。”這句近乎總結式的發言,用的是一種令人信服的威嚴語氣——年輕時,楊貞穎曾是家鄉淄博一所小學的老師,教過包括俄語在內的幾乎所有課程。

“到現在,她的學生見到我就問,老師怎么樣啊?有時候很長時間沒見我了,也會發信息來問。”安家在淄博的二女兒胡瑤說。

在女兒們眼中,楊貞穎是一位“死認真”,嚴格要求自己和子女的母親,也是嚴格要求學生的老師。“但是,你想啊,要是太嚴厲了,學生也不會記得她的。”胡瓊想了想又說,“她在生活上也很照顧學生……”

這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身高160厘米;體重90斤;體溫36.6℃;血壓129,71;脈搏77……助浴師謝麗麗蹲在楊貞穎床前,一條一條寫下這些數字。

這顯然是令人放心的一組數字。謝麗麗像表揚小朋友一樣對這位老教師說:“指標都很平穩,很好。”

確認過身體狀況后,下一步是為楊貞穎理發,然后脫掉衣服,裹好浴巾,挪到現場拼裝的擔架上,再由三位助浴師一起,抬到客廳的浴缸里——浴缸內安置了一個可升降的浴托,37℃的水仍在浴托之下。

房間里的一切動作都是緩慢的、謹慎的、輕巧的,唯有謝麗麗的聲音是響亮的。“奶奶,我們先洗洗腳,試試水溫。”她大聲說。聲音必須要大,衰老意味著,各種感官功能的退化。

這種邊干邊大聲告知的工作方式,被李斌稱為“唱”。“我們給老人洗哪,全程都要唱出來,就是在告訴老人,我要對你做什么事,讓老人有個心理準備,也有個自主意識,或多或少地在身體上配合我們。”

水溫與身體的適配度調試完成后,浴托緩緩降下,楊貞穎的身子浸入水中。謝麗麗邊唱邊給老人搓洗雙腳,“95后”助浴師孫浩淼用水瓢不斷地往老人身上澆淋溫水,另一邊,李斌已經為老人做起頭部按摩。

這樣一男兩女的搭配,在李斌的團隊里已成為一種最高效默契的工作模式。“首先,搬、抬、運的工作少不了男助浴師。另外,一般女性老人就由女助浴師主洗身上,男助浴師負責洗頭、修剪指甲、更換床單、房間消毒這些工作。如果是男性老人,那就反過來。”李斌介紹。

“奶奶,我們沖一下水就出去了。”謝麗麗大聲唱道,預示著洗澡即將結束。楊貞穎突然激動起來,雙手在身上摩挲移動。

“她知道要洗好了,想讓你們再給她沖沖水呢。”站在一旁的胡瓊眨眨眼,像哄孩子一樣大聲對著母親的方向說,“別關水,再給她沖一沖。”

“你看她,第一次還不好意思,現在熟了,都開始對他們(助浴師)提要求了。”胡瓊扭過頭小聲說。一起走過61年,母親老了,母女角色好像對調了。

花灑內的水沒有停,楊貞穎的雙手停止亂動,垂下來,浸泡在水中。

洗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澡,對一位無法下床的九旬老人來說,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洗澡結束,躺在床上休息的楊貞穎露出微笑,“很舒服。”她好像想了很久,給出了一個簡潔的答案。

實際上,楊貞穎第一次接受上門助浴時并非如此順利。“大家都不敢動,每個人都很緊張,我媽一緊張,就把他們(助浴師)弄得更緊張。”如今,第一次上門時手忙腳亂的場景,在胡瓊口中也變成了有趣的回憶。

離開楊貞穎家時,已過11點10分。一次計劃耗時90分鐘的上門助浴服務,從進門到出門,實際花費了1小時50分鐘。

“每次進門她們都給倒水,每次不喝但下次還會倒,換床單這樣能自己干的家務,也從來不讓我們動手,對我們總是很客氣,走的時候一再感謝……這樣的客戶,我們心甘情愿多花一點時間。”在裝車復盤的時候,李斌感慨著。

愛心和利益沖突時

不是每次上門助浴,都能在歡聲笑語中結束。

在李斌和團隊服務過的老人中,楊貞穎是相比較而言情況較好的那一位。“阿爾茲海默癥,帕金森綜合征,漸凍癥,植物人……”上門助浴這項工作,注定是要直面重疾的一份工作。

伴隨重疾的衰老,意味著鼻飼管,尿袋,便袋,傷口,潰爛,大小便失禁,不受控制地打人、罵人,以及以日計算的生命倒計時。

大便污染了水,就換水重新洗干凈;老人情緒激動,就盡力安撫;碰上兩三年沒洗過澡的老人,工作時需要戴三層口罩,硫磺皂要打兩次;五厘米厚的灰指甲,要用電動打磨器一點點磨掉……對于助浴師來說,這些臟活累活都不算大問題,情緒調節與心理建設,卻是真正要邁過的坎。

盡管從未遇到過洗澡過程中老人離世的情況,但謝麗麗在給老客戶發送生日祝福時,會時常收到老人已離世的噩耗。“所以,干這行,我們從不推銷辦卡,沒必要,很討厭。”李斌說。

“很多助浴師,包括我自己,有時候會碰到和自家老人類似的情況,你不自覺地就聯想到自己的親人,可能情緒就慢慢低落下來。回到車上,組長發現誰情緒不對,就要不斷地給予疏導。”李斌說,“總要有個過程的,經歷過三四次以后,內心就慢慢堅硬起來了。”

堅硬的只是外殼。在李斌理解中,愛心才是這份工作的內核。“從培訓時到日常工作中,要一遍遍給助浴師‘洗腦’:要有愛心,要把老人當作自家老人一樣對待,要給老人足夠的尊重,哪怕老人90歲、100歲,躺在床上不能動了,也要關注他們自己的體驗……”

當然,也有愛心和利益發生沖突的時候。

謝麗麗記得,那是今年6月的事情。青島已進入夏天,一個在煙臺工作的女孩通過網絡渠道聯系到她,希望能夠為住在膠州養老院里的奶奶預約一次上門助浴。“奶奶剛骨折,她很急很急,說奶奶很久沒洗澡了,一直問我,到底什么時候能去洗啊?”

最初,李斌是拒絕的,“我一看太遠了,單程兩個半小時。”心軟的謝麗麗堅持接下了這單。在約好的這天,小姑娘特地從煙臺趕到膠州的養老院,謝麗麗也帶隊一大早從青島市區出發。

這個飽含期待與愛的澡還是沒洗成。老人骨折狀況過于嚴重,不宜洗澡。謝麗麗于心不忍,為老人做了簡單擦浴,理了發,修剪了指甲,并“自作主張”免去了這次服務的費用——498元,只象征性地收取部分路費。

“小姑娘特別不好意思,堅持給我轉了200塊錢。”謝麗麗回憶。

在事后復盤時,李斌坦言,這一筆幾乎耗費一天工作時間的“虧本生意”,幸好還是接下來了,“那天要是真的不去洗,可能好幾天心里都不舒服。說白了,就是花錢買自己心安。”

開弓沒有回頭箭

故事一開始,好像就交織著挫折與感動、打擊與希望。

李斌記得,公司正式接到的第一單來自朋友介紹,客戶是一位70多歲的阿爾茲海默癥患者。助浴師們手忙腳亂地干了一上午,得到了客戶和家人的認可。

考慮到第一單業務尚不熟練,李斌沒好意思收錢,但扣除給助浴師的工資,這一單相當于賠錢。“人家沒嫌棄我們是生手已經很不錯了。”李斌十分想得開,“至少客戶是滿意的,我還是很有成就感的。”

在那之后,“賠錢”這個關鍵詞,伴隨了李斌半年;“成就感”這個關鍵詞,伴隨至今。在荒蕪處探路必然舉步維艱,“哪能一下子就那么好啊。”他想得開。

兩年來,同行來了又走,市場培育進程緩慢。銀發經濟、大熱行業、新興賽道……關于老人助浴,飯桌上談論的是這些令人振奮的概念。對李斌來說,落在手上的,只有繁瑣,還有想辦法把路走下去,“已經選擇這個行業了,就一定要把這個事干成,不然多丟人啊。”

讓謝麗麗印象深刻的,也是從業以來的第一單。

今年45歲的謝麗麗曾是鎮政府的一名工作人員,在過去的工作經歷中,她見過太多村子里臥病在床的老人,衰老的真相赤裸裸地暴露在她面前。

2021年,離異后獨自撫養一個兒子的謝麗麗開始跟著李斌一起考察市場。“我考慮,這個行業無論是對自己以后照顧父母,還是對孩子潛移默化的影響,包括對自己將來養老,都是有好處的。”謝麗麗說。

第一次實踐就發生在外出考察學習期間,他們面對的,是一位腿腳不便的老伯。即便做了一整夜心理建設,但真正面對一位異性老人時,謝麗麗內心仍備受沖擊,“當時一說‘叔叔,咱們脫衣服了’,我就想回頭跑了。”但她沒有逃跑,只是偷偷背過臉去,等待其他助浴師上前為老人脫衣。

“其實真正開始洗的時候就無所謂性別了,你就覺得,這些老人真的很可憐。”在經受短暫的精神沖擊后,謝麗麗很快被一種成就感擊中,“我們走的時候,老人特地走出來送,顫顫巍巍,走得很慢,他一個勁兒地說,‘我這四五年了,就沒有這么洗過澡,謝謝你啊’。我就覺得,這個職業還是挺好的。”

對李斌、謝麗麗等人來說,這些經歷都像極了某種隱喻——你已經走進屋子了,你已經開始了,你不能逃跑,就走下去吧。

開業兩年,員工9名,客戶不足300位,這當然算不上了不起的業績。但是,最近的一些好消息讓李斌振奮。

他注意到,“老年助浴員”已是國家認證的新工種,或許,未來的規范化培訓與管理就不遠了;團隊里28歲的年輕助浴師剛剛和他簽了協議,有意成為創業合伙人,他愿意盡其所能支持年輕人加入,共同推動整個產業的發展;一家接一家社區、養老平臺陸續找上門,這意味著更廣泛的客源和一種良性循環的市場環境正在醞釀……

最近的日子,變得忙碌起來。

對李斌來說,有些事情要馬上去做,比如,去制作一個貼在車上的廣告牌;有些事情要經常去做,比如,在某個不上門服務的下午去“巡店”,檢查員工的工作規范;有些事情要一直去做,比如,堅持推廣給老人洗澡這件小事;還有些事情絕對不能做,比如,轉身逃跑。

“開弓沒有回頭箭。”他說。(應受訪者要求,胡瓊、胡瑤、楊貞穎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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