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影 | 老年“青漂”
半島全媒體首席記者 高芳
清明節假期里,蘇大姐獨自踏上了回青州老家的行程。一年時間里,她奔波在青州、青島、北京三個城市之間。像清明節這樣的小長假,她會回到青州老家,陪老伴住幾天;暑假和寒假里,去往北京小女兒家幫忙看外孫;其余時間則留在青島大女兒家照看外孫女。從老家到城市,每個地方都有她牽掛的人,每個地方都是她住不下的“家”。
根據國家衛健委發布的《中國流動人口發展報告2018》顯示,中國有隨遷老人近1800萬,其中專門為照顧晚輩的比例高達43%。
如果為漂泊在城市里的父母們畫像,大體的輪廓應該是:放不下在大城市的子女和孫輩,但也難舍鄉愁。在糾結和彷徨中,他們還是堅定地成為孩子們的后盾,即使頭發蒼白,也依然想要去托起孫輩,就像過去他們曾拼盡全力托起子女一樣……
住不下的城市
4月7日早晨7點,蘇大姐乘坐網約車剛要離開青州國際花園小區,想起囑咐的話還沒說完,搖下車窗玻璃,沖著站在門口的老伴喊道:“記得吃藥,少吃咸菜……”車子迅速開動漸漸駛離,她的話被拋在半空中,只看見老伴揮手的身影被遠遠地拋在車后。
“聽不見了……”身邊坐的陌生人提醒蘇大姐,止住了她的喊聲。
這輛網約車一路行駛的終點是青島,車上坐了5個人,兩男三女,都是像蘇大姐這樣60歲開外的同齡人,大家相互看一眼便心領神會,都是離開家鄉、到城市里給孩子們照顧孫輩的同行人。司機已提前規劃好路線,住在西海岸的一對老夫妻先下車,到市北區的蘇大姐是第二個到達目的地的,最后到家的是住在李滄區的一對老夫妻?!坝忠ド习嗔?。”車上有人開玩笑地說。
一位接孩子放學的老人,注視在遠處玩耍的孩子
看著車窗外模糊的街景,蘇大姐有點恍惚。在異鄉和老家之間穿行,一晃就是10年。
2014年蘇大姐還在青州老家歡快地跳著廣場舞,作為領舞的她,退休后一直把廣場舞當作自己的“事業”,聯系演出場地,組織排練時間等,一支二十多人的舞隊要操心的事兒不少,她每天都忙得不亦樂乎。
誰知,在青島工作的大女兒生下外孫女,突然打亂了蘇大姐自娛自樂的節奏。離開青州老家來到青島,蘇大姐與大女兒約定:“一家看兩個月?!币馑际桥畠旱钠偶液吞K大姐夫妻倆采用輪班制。蘇大姐的想法很簡單,這樣的安排既履行了看孩子的責任,又沒斷了與舞蹈隊姐妹們的聯系。
這樣過了三年,2017年秋天外孫女順利升入幼兒園,就在蘇大姐打算著可以回老家安心開展“廣場舞事業”時,可沒承想在北京居住的小女兒懷孕了。2017年小女兒的兒子出生,蘇大姐夫妻倆又趕赴北京,這次看孩子可不是輪班那么簡單了,小女兒的公婆還沒退休,在北京請個月嫂要上萬元,小女兒夫妻倆又都是上班族,照看外孫子的責任自然落到了蘇大姐身上。
不比大女兒家住得寬敞,小女兒在北京的房子只有70多平米,小區樓下幾乎沒有公共活動區域,離家最近的公園也得坐三站公交車,這讓蘇大姐的老伴住得很不適應。被孩子纏身,本來就很上火的蘇大姐,更是像火藥桶,一點就著。老伴行動慢了,都要被蘇大姐劈頭蓋臉數落一頓??春⒆訋筒簧厦Γ胂聵浅鋈ザ銈€清凈,又找不到一個落腳的地方,一個認識的人也沒有,蘇大姐的老伴終于繃不住了,一次吵架中,老伴朝蘇大姐大喊出自己的感受:“跟坐牢一樣!”
三個月后,蘇大姐的老伴實在難捱這樣的日子,獨自一人回了青州老家。
小區里看娃的老人們會集中在一起聊天
老伴有多年的心臟病、高血壓病史,一個人在家實在讓人放心不下。蘇大姐有時夢到老伴晚上睡著覺一下子憋氣喘不上氣了,張著嘴,說不出話來,一下子就急醒了。
這個年紀的人都是刀子嘴豆腐心,蘇大姐本來是想說些問候的話,但是一開口就成了埋怨:“你就是自私,只想著自己,一個人過省心日子去了!”蘇大姐的老伴雖然嘴笨,但是脾氣犟,兩人吵得厲害了干脆就不接電話。
急性子的蘇大姐趕緊找來親戚幫忙勸說老伴,但是不管誰磨破嘴皮子,老伴都是一句話:“不去北京!”
拉鋸戰耗費了蘇大姐的精力,本來晚上帶孩子就睡眠不足,白天渾渾噩噩中,她沒發現睡著了的外孫子蹬了被子,孩子當天晚上就流鼻涕、發燒了。
于是與老伴之間的戰爭,擴散到母女之間。吵架開始慢慢升級,小女兒從“一個人在北京闖蕩住過地下室”開始說起,越說越生氣,把桌的碗都推到了地上,飯菜和陶瓷碎片鋪了一地,“你倆為什么要生我?”撂下一句氣話后,小女兒抱著孩子回了臥室,直接把房門反鎖起來。
一位老人照看著家里的兩個孩子
小女兒產后本來就有些情緒不穩定,蘇大姐怕她一時想不開,趕緊又把女婿從單位叫回家,倆人輪番敲門。嬰兒的哭鬧聲、女婿帶著哭腔的敲門聲頓時亂作一團,蘇大姐也只能默默地掉淚。后來女婿叫來開鎖公司,才把門給打開。開門的瞬間,蘇大姐驚出一身冷汗,她看見小女兒抱著孩子坐在窗臺上,一條腿已邁過了窗子。
經此一事,蘇大姐在心里暫時接受了與老伴兩地分居的狀態,一人在北京,一人在青州。
回不去的家鄉
轉眼來到2016年末,考慮到外孫子還小,不便出遠門,蘇大姐和老伴商量著來北京團聚過年,蘇大姐心里還盤算著,外孫子已經1歲多,不像嬰兒時期那樣難帶了,自己平時也可以帶他出門遛彎,可以留老伴在北京多住些日子,一起帶孩子。誰知,大年初一一家人外出吃飯時,又迎來一場風波。
蘇大姐的老伴有煙癮,在商場等位時,他便想著去找個地方吸煙,誰知左轉右轉,稀里糊涂從一個出口走出來,抽完兩根煙,想再原路返回時,找不到商場入口了。等到上菜后,蘇大姐給老伴打電話喊他吃飯,才知道他迷路了,已經在外面轉了半個多小時了。
蘇大姐的小女兒立馬下樓去找父親,可是電話里老頭越著急越說不清在哪里。原來商場地勢是一頭高一頭低,父親所在的出口地勢高,在他看來是一樓,其實商場標記的是二樓。老人不會看標識,只反復強調著“我在一樓呢,我在一樓呢……”
一位接孩子放學的老人,背著沉重的書包
小女兒索性讓父親不要動,繞著商場每層找,找了整整三圈才找到他。可想而知,一家人的年夜飯又在蘇大姐埋怨聲和老伴的負氣不說話中度過。
大年初三,蘇大姐的老伴就回了老家。也許是因為生悶氣,也許是雪天等車,路上受了風寒,回家沒多久他的腳就腫了。因為自己有靜脈曲張的老毛病,起初腿腫并不沒有太在意,加上和蘇大姐正在冷戰期,兩人有兩星期沒有通電話。直到正月十六,蘇大姐打微信視頻電話,本來想讓老伴看看外孫子,卻看到老伴躺在床上,腳都有些發紫了。
蘇大姐趕緊給青島的大女兒打電話,大女婿下班后開車兩個多小時把他接到青島,第二天大女兒帶父親去醫院檢查,醫生診斷為靜脈血栓,需要馬上手術?!耙o嗎?”蘇大姐一時還有些不敢相信。“怎么不要緊?醫生說,血栓很危險,上一秒還在說話呢,下一秒人就可能沒了?!贝笈畠夯卮鹫f。
情況緊急,蘇大姐的老伴辦理完住院,第二天就進了手術室。大女兒還要工作,家里還有年幼的孩子,蘇大姐也立馬動身從北京趕往青島陪床。
在醫院里住了一星期,老伴出院后,留在大女兒家繼續做后期的復查,蘇大姐又馬不停蹄地返回北京,因為小女兒已經帶著外孫子上班一星期了。在小女兒發來的微信照片里,辦公室一角鋪著一張爬行墊,外孫子就坐在上面玩玩具。蘇大姐很擔心地問小女兒:“領導沒說啥吧?”小女兒回答:“同事們都輪流幫我看孩子呢?!?/p>
2020年,外孫子順利進入幼兒園,小女兒的公公也退休了,可以接送孩子了,蘇大姐終于回到了青州老家??墒墙涍^6年時間,原來一起跳廣場舞的小伙伴們都不見了,有去外地看孩子的,也有身體不好不能出門的,蘇大姐心里一陣空落落的。
這時大女兒的孩子要上小學了,小學一二年級有兩天下午沒課,需要人手幫忙接送孩子。青島離青州路程近,大女兒家的房子也住得下三代人,蘇大姐和老伴就一同前往青島。
李家花夫妻住在地下室
為了讓老伴住得下,蘇大姐專門花了幾天時間學習如何乘坐地鐵,在手機上綁定銀行卡、下載app、刷碼進站、識別換乘標志……想著外孫女上午上學,老兩口可以坐地鐵出去溜達。老伴也在小區附近的老年活動中心,找到一處可以打乒乓球的場地,“如果兩人在青島安度晚年也是不錯的選擇?!碧K大姐在心里這樣想著。
誰知老伴的城市化適應并不順利,在乒乓球場地上,因為占場地先后問題,他和別的大爺起了沖突,“沒有玩的地方?!崩习槌持乩霞?。習慣了分離的蘇大姐,也沒有了當初的堅持,“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吧?!?/p>
就這樣蘇大姐獨自一人在青島住了下來,她在小區里漸漸結識了新的伙伴,這些新朋友都是外地來看孩子的老人,他們沒有屬于自己的名字,相互之間稱呼都是被冠以可可奶奶、開心姥姥、檸檬爺爺之類的稱呼。蘇大姐有一個形影不離的好友是張大姐,同樣來自濰坊,照顧的孫輩同樣都上學了,所以倆人的作息時間基本一致。每天7點半送孩子們去上學時,帶上自己的乒乓球拍,從學校門口附近的路口出發,倆人一同去社區活動中心打乒乓球。蘇大姐的腰和腿都不太好,打乒乓球時她們盡量少移動步子,只轉動腕部接球和發球,這是老年乒乓球友之間的默契。
晚上7點還有一次打球聚會,有時候大女兒加班回家晚了,蘇大姐也會督促她,“快點,我7點鐘還有事?!碧K大姐很害怕失去這個朋友,“7點之約”雷打不動。
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里交朋友也并非易事,她曾經參加了一個健身球隊,因為和隊長合不來,就被孤立趕出了隊伍。
攢個養老錢
車子行駛3個小時,上午10點多蘇大姐到達了位于青島市北區合肥路的小區,進單元門時碰到了保潔李家花,見她拎的行李多,李家花趕緊幫她用門禁卡打開了單元門,蘇大姐從包里拿一包煎餅遞給李家花,“從老家帶的?!?/p>
耿大爺在轉運垃圾
李家花眼睛一下子亮了,沒有比這個更好的東西了?!拔壹依项^是煎餅肚子?!彼呛堑卣f。李家花是山東臨沂沂南人,在老家的飯桌上,煎餅是主食。城市里雖然能買到的煎餅,但是沒有家鄉的煎餅味道地道。
“你沒回老家?。俊碧K大姐問李家花。
“沒回去,這幾天可忙了,好幾個保潔請假回老家了,我倆還得兼著干5號樓和13號樓的活。”李家花的衣服上滿是灰塵,她剛剛把一幢樓的地面打掃了一遍。
李家花今年65歲,她的老伴耿大爺今年62歲,十幾年前小女兒在青島上完大學后留在城陽區工作,老兩口照顧完孩子上小學后,便留在青島打工,2019年來到這個小區做保潔員。
當時兩人的想法很簡單,在臨沂跑貨運的大兒子和在青島工作的小女兒生活都已穩定,孫子、外孫們都上學了,農村的地也都租出去了,回到老家沒事干,趁著腿腳還利索,在城市里掙點養老錢。當時有個公司招聘保潔員,介紹人還是熟人,說可以照顧老兩口,安排住的地方——小區車庫的一個倉儲空間改造而成的臨時房。
耿大爺在轉運垃圾
來看住所時,李家花調頭就要走人。房子的地板都是黑的,一件家具都沒有。物業經理極力挽留:“大姐,咱打掃一下不就干凈了嗎?我幫您一塊兒?!笔聦嵣?,物業經理的眼光沒錯,李家花老兩口樸實,一看就是干活的人。
5年時間里,李家花老兩口從來不挑活,雖然保潔工作有相對固定的上班時間,早7點到下午5點,但是因為住在小區里,干活也是隨手的事,有時候吃完晚飯七八點鐘,耿大爺會到自己負責的8號樓門口轉轉,把垃圾桶旁邊的衛生收拾一下。
李家花性格開朗,和樓上的居民關系都處得不錯,見面都能聊上幾句,有些居民會把家里的紙殼箱送給她,靠著收紙殼和空飲料瓶,一個月能有幾百元的收入,老兩口的伙食費就解決了,工資就可以存下來。一人2000多元的工資,兩人存了6年也攢下了20萬元。
不知是長期住在潮濕的地下車庫,還是因為走路多了,李家花的腳腕處得了風濕,這使得她走路總是一瘸一拐,她去附近的醫院看了兩回,拿回來一堆藥,吃完也沒見好轉,耿大爺勸她:“這個病就是因為老了?!崩蟽煽诒P算著再干兩年,把存款湊個整數就回老家,“養老的錢攢夠了,將來不麻煩孩子們。”
何時歸巢
把垃圾桶的垃圾倒掉,紙殼規整好后,已經是下午2點多了,李家花來到小區中心花園坐著休息一會兒,每天上午10點、下午3點有兩場遛娃聚會,看孩子的老人們會聚在這里聊天。
對這些老人來說,代際沖突是個常常聊起的話題,在與兒女同住的空間里,不同的育兒理念總是短兵相接。
李家花夫妻住在地下室
一位穿花上衣的老太太說,昨天晚上她下樓倒垃圾,看到可可奶奶坐在長椅上哭。可可奶奶是從江蘇老家來青島照顧孫子的,常和兒媳鬧矛盾?!安辉诩依锟?,是怕嚇到孩子。”
“要是我,早回老家了,一天都受不了。要不是帶孩子,我到死都不會離開老家?!币慌杂锌煅钥煺Z的老人打抱不平。
作為過來人,李家花插嘴道,“咱們得適應年輕人的想法,心里再不得勁兒,也得擺正一個觀點,就是孩子你再疼他、親他,他也是人家的孩子,你只是輔助一下,別給摔了、磕了、碰了,其他的,人家說怎么樣就怎么樣?!?李家花比較能忍,以前在兒子家看孩子,一看兒媳生氣了,她就沉默了。她心里跟明鏡一樣,兩代人觀念的相差,無非穿多還是穿少、怎么吃才健康、喝水多了還是少了之類的話題,如果糾纏這些細節,兩代人根本沒法相處。
其實說些規勸的話,也是想讓老人們不要在一些家庭瑣事里,為情緒而淪陷。李家花在小區里,見過太多從農村老家來到城市的老年人,高樓林立、鋼筋水泥就足以讓他們感到恐懼和手足無措。
李家花夫妻
有一次11樓剛來了一個從農村老家來看孫女的老太太,孫女午睡時,她想把垃圾袋放在門口,風一刮把門給帶上了。關門聲把孫女吵醒了,孩子在屋里哇哇大哭。老人沒帶鑰匙也沒帶手機,坐在門外掉眼淚。這時在樓道里打掃衛生的李家花看到了,她給孩子的母親打了電話,等待時從手機上找了一首兒歌,播放給屋里的小孩聽,孩子才慢慢安靜下來,直到一個小時后孩子的母親從單位打車回來打開了房門。事后孩子的奶奶說:“我都麻爪了,嚇得直哆嗦。”
老人們正說著話,蘇大姐打完乒乓球回來拎了一個袋子,里面裝著在外面花壇里挖的各種野菜,找了個座椅坐下,一邊摘野菜,一邊也加入閑聊。
蘇大姐說:“我每次一回老家,就生一肚子氣。屋子臟得像豬圈,回家那天我擦地就擦到半夜?!彼秸f越生氣,把摘好的野菜甩到地上。
耿大爺給兒子打電話
就著蘇大姐的話頭,大家開始討論自己的漂泊生活什么時候是個頭,一個老太太嘆口氣說:“辛苦一輩子了,到老了反而背井離鄉了。”
蘇大姐感觸地說:“我們這代人啊,一輩子都在為孩子活著?!?/p>
李家花沒有說話,她想到了自己許久未回的老家,她和老伴的父母都去世多年,在青島漂泊的五年時間里,不管是春節、清明節還是中秋節,他們都沒有回過老家?!叭绻^幾年回老家養老,房子是要翻新一下的?!崩罴一ㄟ€記得,老家房子的正門屋檐下有個燕子窩,十幾年了一直都在那,它們每年天暖和了就回來,天冷了就飛走了,歸巢或者飛離,也像人一樣。(應采訪人要求,蘇大姐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