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島全媒體首席記者 張文艷

建筑，是一座城市的基調(diào)，是城市獨特的風情。歲月的斑駁縫隙里，陽光照耀著分布在大地上的建筑，給予它們不同的色彩。青島的特色之一，就是建筑的風情。建筑是凝固的音樂，在波濤的伴奏中，譜寫了一曲獨特的旋律。

本刊成立十年來，半島全媒體記者走遍了老城區(qū)的大街小巷，審視過建筑上的塔尖、紅瓦，觸摸過各種建筑的肌理，感受到的不僅僅是粗糙的顆粒感，還有那經(jīng)過歲月洗禮的滄桑感。本期，我們專訪攝影家和畫家，從不同的視角審視這座海濱城市的建筑，深刻理解它們的風姿和魅力。

回到起點

尋找城市最初的樣貌

冬日，是欣賞建筑之美的最佳季節(jié)，綠葉退卻了繁茂，枝干疏離，給房屋留出了足夠的空間。

在老城中尋找，每一次都能遇到不一樣的美好。即便是在寒冷的天氣，總能遇到三五游客，他們用雙腳畫出曲折的路線，無關(guān)乎是否著名的景點，一直抬著頭，每一棟建筑前都可以隨意拍攝，處處皆大片的既視感，這也是青島建筑的魅力所在。

與袁賓久先生相約于中山路，他是攝影家，更是德式建筑研究者。深耕德國侵占青島時期的歷史挖掘和建筑藝術(shù)探究。一部相機，是他的得力伙伴，如今的手機也是他的另一雙眼睛。童年，居住在青島火車站一帶，窗外的景致深深烙印在他的腦海。火車站的鐘樓，深入海中的棧橋，太平路沿線的老樓，都讓他感到生動又真切。

多年后，很自然的，帶著相機，融入建筑群中，進入大院，觀察建筑上的一磚一瓦，記錄下它們的光影瞬間，并先后出版了《塔樓上的青島》《青島德式建筑》《走過中山路》《青島老建筑之旅》等書，給在時代的變遷中日漸模糊的建筑身影，留下了清晰的印記。問及青島比較典型的建筑，他提到了三個，一個是沂水路的總督府，一個是江蘇路的基督教堂，還有一個就是他最近去得比較頻繁的迎賓館，也就是德國總督樓舊址博物館，雖然已經(jīng)對這棟建筑進行過研究，再去他仍在感嘆，當年的設(shè)計師精心設(shè)計的房子，投入巨大，太不可思議了，“當年的總督太奢侈了”。

德國總督樓舊址位于龍山路26號，始建于1905年7月，落成于1907年7月。這棟耗資巨大的建筑由德國著名建筑師拉查魯維茨設(shè)計，建造者則是中國勞工，因此，建筑中蘊含著中國人的汗水。這棟建筑風格鮮明，是德國威廉時代典型建筑樣式與青年風格派的結(jié)合體。30米的高度分成了四層，黃色的基調(diào)，配上青島獨有的花崗巖。雖然建筑西式風格較為突出，但中國元素也充分運用其中，如屋頂覆蓋中國大板瓦，女兒墻上做出綠色琉璃瓦。

“輝煌金碧亦豪哉，霧閣云窗四面開。謝爾經(jīng)營十年事，護持好待主人來。”這是青島詩人劉少文為“提督樓”所作的詩篇。他在詩篇后寫道：信號山東阿，德人斥巨資建造了提督官舍，奇巧玲瓏，金碧炫目，文綺作窗，香檀鋪地，陳設(shè)華麗，全埠無出其右者。

另外，袁賓久先生說，一如大學(xué)路美術(shù)館等建筑，都非常有特點，“這些房子是各個時期的產(chǎn)物，每座建筑都有它的歷史背景，也都承載著一些故事，建筑是看得見的歷史，我們保護它，就是在保護歷史，它身上的滄桑就是歷史的痕跡，保留下來，是讓后人了解我們曾經(jīng)的過往，知道曾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

因此，袁賓久先生試圖“回到”城市最初的起點，從德國侵占青島前后，從大窯溝的煙火彌漫中，尋找城市建筑從無到有的清晰過程。城市的初期狀態(tài)已經(jīng)隨著光陰的流逝而變了模樣，他需要從大量的老照片和史料中考證，“多年來我收集了很多老照片資料，照片中的信息量非常大，但可惜照片質(zhì)量參差不齊，還有一些由于年代久遠已經(jīng)模糊不清，有時需要用好幾張照片互相對照，方能找出當年建筑與建筑的相對關(guān)系”。

他用相機記錄，他還畫了許多鉛筆畫，就是想借助已經(jīng)消失了的建筑及風貌老照片，銳化曾經(jīng)的舊影，再現(xiàn)消逝了的風景。撥開迷霧并非易事，但也更能準確找到來時的路，指引前進的方向。

畫透青島

鋼筆作畫，留住建筑

風格迥異，如一幅天然的油畫，定格在相機中，也定格在畫面的畫筆中。

“青島被譽為萬國博覽會，將世界各地的建筑風格融為一體，作為青島人，感到非常自豪，建筑本身就是一本厚重的書籍，我們要仔細地閱讀它”，在新一屆青島市鋼筆畫協(xié)會當選為會長的竇世強說。

竇世強出生在青島的藝術(shù)世家，耳濡目染，對繪畫興趣濃厚。小時候，父親久牽著他的手，走遍了沿海一線，一棟棟建筑深深震撼了他幼小的心靈，盡管沒有去過很遠的地方，卻仿佛抵達了遠方。

然而，隨著長大，他發(fā)現(xiàn)有的建筑在城市中消失了。當媒體向他發(fā)出畫建筑鋼筆畫的邀約時，他欣然答應(yīng)了。上世紀90年代，利用周末的時間，走入建筑中，用鋼筆畫出它們的輪廓，成為他閑暇的樂趣。自此，一發(fā)不可收拾，陰差陽錯地，他在朋友的建議下，畫了100多幅建筑，并于2004年整理成冊，與李明先生合作出版了《畫說青島老建筑》。

回首多年來，竇世強先生畫了有300多幅建筑，也總結(jié)出了一個規(guī)律，畫建筑最好在冬季，但冬天畫畫太冷，所以需要先多角度拍攝下來，然后在進行繪畫；建筑因為朝向不同，在一天中不同的時間，光線也不同，畫出來的感覺也不一樣。為此，他專門購買了一輛摩托車，在每個周末，奔波于不同的建筑之間，如果發(fā)現(xiàn)建筑此時的光線不合適，便騎行到另一棟建筑處拍攝構(gòu)圖，等到中午或者下午合適的時間，再趕回來。如此往返，前后用了6年的時間，耗費了兩輛摩托車和大量的鋼筆。“我現(xiàn)在家里還有三四十支鋼筆，每一支鋼筆適合的線條和力度也都不一樣。在繪畫過程中，手的波動稍微用力一點，或者稍微輕一點，出現(xiàn)的感覺不一樣，所以在畫的過程中，一支好的鋼筆決定著一幅好的作品，越了解鋼筆，也就越能畫出好作品”。鋼筆成了竇世強的“神經(jīng)末梢”，如果非常順手的鋼筆丟了，他會一晚上睡不著覺。

在繪畫中，竇世強對建筑傾注了大量的感情，“做藝術(shù)需要靈感，靈感來源于情感”。他舉例子說，當年雕塑家徐立忠給他講聞一多故居的時候，對他的創(chuàng)作影響很大?！靶炝⒅艺劦揭粋€細節(jié)，給我印象很深，他說他創(chuàng)作聞一多雕塑的時候，曾經(jīng)走進故居內(nèi)部，當他抓住門把手，打開房門的時候，就像穿越了時空”。那種畫面仿佛走入電影的鏡頭，走入一個與聞一多共處的空間，看到他，認識他，了解他。在雕塑聞一多的時候，就會多了一些靈感。竇世強也是如此，在畫建筑的過程中，也是了解建筑歷史，學(xué)習建筑設(shè)計的過程。

如今，《畫說青島老建筑》出版快20年，竇世強也積累了厚厚的一摞建筑鋼筆畫，當然他也創(chuàng)作各種風格的畫作，采訪時，他剛剛將一幅新作送到青島出版藝術(shù)館參加展覽，畫的是這座城市的各種建筑風格合體，“一個人的一生是非常短暫的，要專注一件事情，對我來講，畫青島，畫透青島，就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名人寓居

是書寫者，也是塑造者

“有形勢與作風，自古代，建筑是與音樂、繪畫，并列入文藝之內(nèi)的。因為它表現(xiàn)著時代精神與人民生活，而愈長久的建筑物愈能代表哪一個國家一個地方的最高文化。端莊中具有穩(wěn)靜的姿態(tài)，嚴肅形式上包含著條理與整齊?！边@是王統(tǒng)照在《青島素描》一文中，對建筑的表達。

青島建筑的特色，在名家筆下，美而不俗。

而上世紀初到上世紀四五十年代，一批批文人墨客寓居青島，他們精心挑選的住所，為建筑賦予了更為深厚的韻味，名人故居也成為城市優(yōu)秀建筑的重要組成部分。

作家芮麟在《青市巡禮》一文中，寫道：“全市的建筑，除天后宮等廟宇為中國式建筑外，其余的房屋，完全是西式的，并且一座一個式樣，爭奇斗艷，絕鮮雷同。在中國，要研究西洋建筑之美，青島是最合適的地方了。據(jù)說青島在德租時代，房屋建筑，限制極嚴，圍墻不能過高，并且大都是欄桿，人在外邊，里面的亭園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圖樣的設(shè)計力求精美，不許有一家的房屋和另一家相同。因此青島的建筑，都是小巧玲瓏、精美雅潔的?！?/p>

大量的名人來到青島，不僅描寫青島的美，也住在美麗的建筑里。像給青島留下“碧海青天，不寒不暑；綠樹紅瓦，可舟可車”盛贊的康有為，住的福山支路5號故居，就是青島著名的優(yōu)秀建筑。該建筑建于1899年，是青島最早的德式建筑之一，磚木結(jié)構(gòu)，坐北朝南，地上二層，有閣樓及地下室，是德式古典三段式建筑，周邊為庭院式結(jié)構(gòu)，黃色抹灰外墻，紅色屋頂花崗巖基石，原為德國總督臨時住宅。1923年至1927年，康有為在此居住，度過了生命中最美好也是最后的時光，并曾寫下“截海為塘山作堤，茂林峻嶺樹如薺。莊嚴舊日節(jié)樓在，今落吾家可隱棲”的詩句。

在青島文思泉涌的沈從文，對青島的教堂印象深刻，他曾在《從文家書》中如此回憶到：“一個人走到青島那個高地的教堂門前，坐在石階上看云、看海、看教堂石墻上的薜蘿，耳聽到附近一個什么人家一陣鋼琴的聲音……”他的故居就在福山路3號，那一代名人故居聚集，福山路、魚山路、大學(xué)路和萊陽路4條街道及其周邊小巷，構(gòu)成一個小魚山文化名人故居街區(qū)，是散落的“珍珠”，點亮這些藏在街區(qū)里的建筑，讓它們在歲月中熠熠生輝。

居住在魚山路33號的梁實秋，對青島印象極佳，“我雖然足跡不廣，但北自遼東，南至兩粵，也走過了十幾省，竊以為真正令人留連不忍離去的地方應(yīng)推青島……”在《憶青島》一文中，他記錄了在家中看到的景象：“推開北窗，有一層層的青山在望。不遠的一個小丘有一座樓閣矗立，像堡壘似的，有俯瞰全市傲視群山之勢，人稱總督府，是從前德國總督的官邸，平民是不敢近的，青島收回之后作為冠蓋往來的飲宴之地?！?/p>

黃縣路，是游客密集的道路之一。狹窄的巷子里，因為一位名人和一部偉大的作品而聞名全國。那是1934年秋的一天，老舍和胡絜青一家四口抵達了青島。海風的吹拂，帶來了秋日的涼爽，也給老舍帶來全新的靈感。他們一家先是居住在現(xiàn)在登州路的西式平房里，1935年初，搬到靠近海濱的金口三路（原金口二路）2號一所庭院小樓里。這里是個風景宜人的地方，綠草如茵，清靜宜人，老舍在他的《櫻海集序》中描述過他這所庭院：開開屋門正看鄰家院里的一樹櫻花，再一探頭，由兩所房中間的空隙看見一小塊綠海。字里行間，充滿喜愛之情。而后，他們又搬到了黃縣路。老舍在這里住的時間并不太長，由1935年底住到1937年，大概也就600多天，然而在這段日子里的創(chuàng)作卻給他帶來了世界聲譽，除了《駱駝祥子》之外，他還留下了340多篇名篇。青島，是老舍寫作生涯最閃光的轉(zhuǎn)折點，在離開青島之后的歲月里，他不止一次懷念青島，懷念那棟小樓：“安靜，所以適于寫作，這就是我舍不得離開此地的原因。”

歷經(jīng)滄桑

保護建筑，保護青島特色

“凡美好事物的誕生都必經(jīng)過痛苦的折磨，你看哪個名山?jīng)]有經(jīng)過火的熔煉和水的切割。青島在經(jīng)過歷史陣痛之后而育成的這種美，我們要好好地保護她。”作家芮麟說。

建筑的魅力在于它的滄桑之美。

作家梁衡曾專門來青島看房子，這也成了他的第一興趣，“晨起我穿行小巷端詳這些異國來的‘老外’，去摸它花崗巖的墻，去數(shù)它窗楣上的瓦。這些房子的美，首先在它的造型。它很少有如四方盒子或火車廂式的整齊劃一的規(guī)格，輪廓少直線兒多折線和弧線。屋頂無一平頂，或成哥特式的尖突，或成四棱四面的盔形。窗戶很少開成方框，有的窄而細高，令你想起古堡的幽深；有的則鼓出一個兜肚，下圓上尖，像一滴半空中的垂露。屋頂則一色的紅瓦，瓦又不是如現(xiàn)代建筑式的平擺或如中國宮殿式的斜鋪，而是近乎垂直的立掛。建筑師在要完成他的凝重的花崗石作品時，又用鮮亮的紅瓦做一‘頭飾’，將房子齊額一包，就像一位紅布包頭的武士挺立在海邊的綠樹下”。

青島建筑的美延續(xù)了上百年。1913年《香港每日新聞》對青島的報道體現(xiàn)了青島的特點：“從海上眺望青島城，只見其坐落在一片旖旎風光之中。其建筑整齊美觀，重重紅色屋頂躍動于層層翠綠之中，令人心曠神怡。”歲月沒有稀釋掉它們的神采，反而賦予了它們更深厚的歷史底蘊。它們身上的斑駁印記，承載著曲折的歷史，它們勾畫出的線條，見證了城市的發(fā)展，中西方文化在它們身上相互碰撞與交融。

“其實，青島城市建設(shè)規(guī)劃之初，也是一個摸索的過程。當年德國侵占青島的時候，從無到有，就地取材，采用了大窯溝的灰瓦。后來才變成了紅瓦。而到了1914年，建筑也在簡化。由于對青島的氣候不夠了解，德國人在海邊建筑的房子陽臺很大，比如車站飯店，甚至在北邊都建了陽臺，西北風進入室內(nèi)，冬季非常寒冷，所以建設(shè)的過程也是建筑改良的過程，更是對青島了解的過程”，袁賓久先生說，因此，要保護建筑，就要保護建筑的歷程，不同年齡段的房子老化程度不一樣，黃的程度也有區(qū)別，“百年的房子和50年的房子，20年的房子，修繕的程度要有差別，老人就得有老人樣，兒童就得有兒童的樣子”。

作為青島人，竇世強認為老百姓生活在這里，是舒適安逸的，對老建筑保留的是感情。令人欣喜的是，年輕人也喜歡青島的老建筑，“游客們來到青島，也喜歡看老街的建筑，足見建筑的魅力有多大”。

游客集中的地方，無論春夏秋冬，主要在老街區(qū)“這是因為青島的建筑就是一本厚重的書籍，不僅外觀美，內(nèi)在蘊含著厚重的青島發(fā)展史，每一棟建筑都有一個特殊的故事，這兩年的城市更新也正是意識到這一點，正在用心打造老城區(qū)建設(shè)，整修里院，促進旅游發(fā)展。作為青島本土的藝術(shù)家，我希望廣大市民，一起來保護老建筑，讓更多的游客來了解青島，來熱愛青島，讓更多的人對這個城市有著一種美的向往”。

是的，每一座建筑背后都有著豐富的歷史和文化內(nèi)涵，使得青島成為了一個值得深度探索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