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利落的短發、干凈的臉龐、平靜的目光,眼前的呂迎春、張航,讓人很難把她們和“殺人犯”聯系在一起。
然而三年前,就是她們兩人,在招遠市一家麥當勞餐廳內,參與制造了殘忍的一幕。這起震驚全國的“5·28”山東招遠麥當勞殺人事件,經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終審,主犯張帆、張立冬被處死刑并已伏法,呂迎春因故意殺人罪和利用邪教組織破壞法律實施罪被判無期徒刑,張航被判處有期徒刑10年。
張航做“崇尚科學 揭批邪教”的主題演講。
2015年2月到山東省女子監獄服刑至今,兩年零三個月的日子里,大墻內的教育改造生活讓她們的思想發生了改變,徹底推翻了以前將“全能神”奉為“真理”的認識。5月16日,記者走進山東省女子監獄,面對面聆聽呂迎春、張航自我救贖的心路歷程。
“那天的經歷,比恐怖片還恐怖” 在呂迎春迄今42年的人生中,有近一半時間緊緊和“全能神”邪教捆綁在一起。張航12歲起就生活在一個邪教家庭中,而弟弟那時剛剛7歲。
1998年底,出于對一位同學的欣賞和毫無保留的信任,呂迎春接觸到了“全能神”。當時她在商場做營業員,工作穩定。但由于住在單身宿舍中,離家較遠,業余時間里,“全能神”開始成為呂迎春打發時間的寄托。漸漸地,她深陷其中,甚至辭去工作,扔掉交了十幾年的保險,離家出走,拋下女兒,和丈夫離婚。
幾乎與此同時,在距離呂迎春家鄉山東龍口600多公里的河北無極縣,一名叫張帆的少女正陷入與嚴重抑郁癥的糾纏中。
呂迎春和張帆的交集,始于2008年年底的一次“全能神”的論壇上。當時呂迎春自稱“眾長子”,張帆被其言論所吸引,兩人惺惺相惜、相見恨晚。
彼時,張帆的父親張立冬一家由于家族矛盾,在當地生活極為苦悶。張帆的一句“神的工作在招遠”,讓張立冬下定決心,于2009年舉家遷往招遠定居。呂迎春以“眾長子”的身份住進這個與自己沒有半點血緣關系的家庭,組織當地信徒一起“吃喝神話”(意為“讀經書”)、“交通真理”(意為“一起討論”)。
呂迎春參加監區教員競崗。
呂迎春的日常開銷均由這個家庭承擔。山東省煙臺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4)煙刑一初字第48號顯示,張帆家人曾為呂迎春在招遠當地購買一處住房,呂迎春名下存款人民幣4695084.90元、美元35717.85元,其中多數存款系張帆父母的賬戶轉入。比張帆小12歲的張航回憶,“呂迎春是‘神’,全家人覺得這都是應該的。”
在張帆眼中,家人信“神”總是反反復復,不夠虔誠,一氣之下,她和呂迎春將父母和弟弟妹妹趕出家門:“你們沒救了!被‘開除’了!”
2014年5月24日,案發前四天,張帆突然在QQ上讓爸爸和弟弟妹妹回去,稱家里的車壞了,需要爸爸修,小狗也需要幫忙洗澡。覺出張航有些猶豫,張帆補充了一句:“只談狗,不談‘神’。”三人趕回招遠。
5月27日到次日上午,幾人廢寢忘食地“交通真理”,直到案發當天5月28日下午兩點,眾人外出就餐購物,晚上9點在麥當勞會合,為發展“全能神”信徒,向被害人索要手機號碼被拒,發生了血腥的一幕。
“以前我愛看恐怖片,我看過很多恐怖片,但那天的經歷比恐怖片還恐怖。”張航低頭啜泣。
“不好好信‘神’,就會被趕出家門” 念完初一后,張航徹底輟學。深信“全能神”的張立冬夫婦認為,學校教授的知識都是“大紅龍的毒素”,有害無益,他們篤信“世界末日”即將來臨,“神的工作馬上就要結束”,孩子在學校浪費時間沒有意義,不如把更多時間用于“吃喝神話”“聚會交通”。
爸媽忙于“聚會”,不太管張航,她便悶在家里虛度時日,與外界幾乎沒有任何交流,甚至不愿去家門口的小超市買東西。她懼怕面對外界的疑問:“你家是干什么的?你怎么不上學?”她不愿意撒謊,更不敢說出實情。
隨著“教會”成員因分歧陸續離開,呂迎春和張帆開始獨領張家幾人,張航受到的管束也越來越多。不能看電視、上網,只能學習“全能神”的歪理邪說。那時張航看到小區里別人家都成雙成對、三五成群,心中倍感凄涼。
“家里沒有什么感情可言,因為‘全能神’最憎惡情感。”張航說,有一次,貪玩的她把姐姐張帆惹惱,被惡語相向,怒斥為“敗壞的種類、撒旦的后裔”。姐姐甚至讓母親把張航趕出家門,因為她“不好好信神”。
張航也曾想回歸正常生活。輟學幾年后,她自己報名了一所大學的專科班,但最后被媽媽告知班不開了。她曾懷疑過這個說法,卻沒有勇氣與家庭決裂。“弟弟比我小5歲,后來他寧肯受罰也不再信‘全能神’,被爸媽送去了姥姥家附近的寄宿初中。我怕被送走。”
“姐姐和呂迎春控制著爸媽,媽媽為弟弟添置新衣都要看她們的臉色,不敢買好的,即使買好的也要表現出不得不買。每次媽媽去看弟弟,回來都要把和弟弟見面的心態、思想、言行‘交通’出來。”張航說。
在扭曲的家庭關系中,張航和弟弟害怕被掃地出門,無依無靠,也害怕達不到“神”的要求,遭到懲罰。這樣的心態最終讓他們淪為犯罪現場的幫兇。
“沒有什么比傷害他人生命更不可原諒” “眼露兇光,出乎意料的頑固”——這是呂迎春給山東省女子監獄李警官留下的第一印象。談及“5·28”案件,呂迎春振振有詞,“我和張帆,我們具有神的屬性,我們就是神本身……”“我們靈界的事”。
此時的張航也半信半疑,一直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甚至仍在努力說服自己,這是“神”的考驗,應當堅守之前的信仰,不能背叛“神”。
作為山東省監獄收押史上刑期最長的邪教罪犯,呂迎春的到來令警官們高度緊張:如此冥頑不化的邪教信徒,如果不盡快轉化,讓其徹底認清自身罪行,會不會發生救贖式的傷害他人甚至自殘行為?警官們想盡了一切辦法幫教。
呂迎春參加監獄組織的新年活動。
呂迎春反復聲稱“受害者是‘惡魔’,自己是好人”,針對這個說法,幫教警官追問她:“你們是好人,做了什么好事?是救助失學兒童了還是捐助災區群眾了?”呂迎春被問得瞠目結舌。警官又問她:“在你心里,家人重要嗎?”她說:“不重要,神最重要。”
呂迎春排斥與外界交流,不接受警官面談。徐警官在家里輔導孩子寫作業時,為呂迎春寫下了一封一封發自肺腑的信件。呂迎春拒絕看信,警官就念信,次數多了,她緊緊捂著耳朵的手漸漸松開了。
2015年春節剛過,警官安排呂迎春和家人會見,這成為她轉化的轉折點。會見室中,呂迎春一拿起電話,就淚流滿面。呂迎春從媽媽和姐姐口中了解到,案發后,全家人嚇得九天沒敢出門,也不敢看電視。爸爸患有嚴重心臟病,體重一個月掉了二十斤。雖然沒能來監獄看她,但想她想得天天哭。姐姐為她奔波著急,弟弟患上了嚴重的抑郁癥。
盡管一個勁地搖頭拒絕認罪,但呂迎春開始了激烈的思想斗爭。矛盾中,她鼓起勇氣向警官拋出一個自己一直不敢碰觸的問題——“關于張帆的生死”。按照“全能神”的說法,身為“眾長子”的張帆不會死,將從肉身進入靈界。
直到聽到張帆伏法的消息,呂迎春才痛哭流涕。“張帆死了,她不是‘眾長子’,‘邪靈攻擊眾長子’之說便不成立。我真的是殺人兇手!我有罪!我對不起受害者和她的親人,對不起同案和她們的親人,對不起我的家人,更對不起社會!”
張航也同樣被父親張立冬、姐姐張帆的死訊震驚。一次會見中,媽媽說起已處理完爸爸和姐姐的后事。她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沒有什么比傷害他人生命更不可原諒!”
認罪了,這才只是轉化的開始。幫教警官們說,初認罪的呂迎春、張航有時還會幻想:也許不是“全能神”的錯,只是張帆的錯。
“那時我覺得很委屈,覺得自己被騙了,恨‘全能神’,恨張帆。寫思想匯報時,只想表白自己。”呂迎春說。幫教警官一次次找她談話,一年半后為她換監舍、換幫教,從各方面幫她解開心結。“孫警官跟我說,她的同學在幫助山村貧困孩子,我很受觸動,這才是真正的好人。”呂迎春說。
呂迎春開始閱讀心理學書籍,漸漸發現,從小就自以為是,好強、自私、狂妄的性格讓她一直以正義者自居,這些人性弱點恰好被“全能神”信徒抓住了。“每次看‘5·28’視頻中的自己,我都渾身緊繃,呼吸困難,不敢相信那個行兇者是我。沒信邪教前,我不是這樣的。”
兩年多時間里,呂迎春在獄中寫下了幾萬字的揭批邪教“全能神”和懺悔罪過、自我剖析的文字材料。張航則這樣寫下自己的懺悔:“長期浸泡在‘全能神’的歪理邪說中,我變得越發自私、冷漠,增長了貪婪與懶惰,不愿吃苦,總想讓‘神’來解決一切,不用付出汗水就能換來美好的‘國度生活’。”
呂迎春和張航均被選為省女子監獄新犯幫教志愿者,即與新犯成為“聯號”,進行“一對一幫扶”。這被呂迎春形容為“照鏡子”,“通過幫助別人,更好地提升自己”。呂迎春參加了監區教員競崗、隊列會操比賽、育新文化節匯演等各項活動,并以出色的教學成績在年底被評為監區的優秀教員。鑒于良好表現,兩人均獲減刑——呂迎春由無期徒刑減至有期徒刑21年零3個月,張航獲減刑5個月。
從未認真管過女兒,還曾向年幼女兒灌輸過邪教教義的呂迎春,開始在獄中重新學著做一個合格的母親:給女兒頻繁地寫信,獄中學到的傳統文化、心理學知識,她都第一時間和女兒分享。這個注定要錯過女兒成長期、青春期以及戀愛結婚的母親,努力將高墻內的親情傳遞出去,讓母愛不再缺席。
[編輯: 張珍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