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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忠實曾說過:“寫一部死后可以做枕頭的書。”如今,他頭枕《白鹿原》長眠了。4月29日清晨7時45分,著名作家陳忠實因病在西安去世,享年74歲。記者當天專訪了最早向陳忠實約稿創作長篇小說由此催生了《白鹿原》的何啟治、在《當代》雜志負責復審《白鹿原》稿件并發表首篇《白鹿原》評論的常振家等人,還原創作過程以及及真實的陳忠實。陳忠實生前也曾兩次來到青島,2006年來青參加了本報主辦的中國小說學會第二屆獎頒獎典禮,接受本報專訪時還追憶了39歲那年第一次在青島看到大海時的心情。
“一顆星隕落了”:飽受病痛折磨還惦記寫字 我們不得不接受這樣一個殘酷的事實,中國文壇一顆璀璨的星墜落了。據陜西省評論家李星介紹,陳忠實自去年就查出患舌癌,后轉為肝癌。前幾天開始吐血,一直在搶救。剛動完手術那會兒狀態好像還可以,他那會兒就說“看來我今后寫作品是不大可能了,但是我還可以寫字。”
賈平凹在受訪時透露,4月28日還去醫院看望了陳忠實,當時他已不能說話,但意識還是清醒的。賈平凹稱:“老陳是一個很杰出的作家,為中國文學做出了重要的貢獻。他的作品會長期留存后世的。對他的去世,我們確實很悲痛。這真的是中國文壇的一個損失。”高洪波、王全安、張嘉譯和張雨綺等文化、娛樂名人也都表達了對陳忠實去世的悲痛之情。
“我把命交付你”:在農村祖屋吃著饃寫完書 《白鹿原》作為陳忠實最重要的代表作,最早于1992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當代》文學雜志 刊載,1993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單行本。《白鹿原》與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緣分,源于1973年冬何啟治的約稿。何啟治告訴記者,當時他在小說組負責西北片兒的作家,“當時領導讓注意新生力量,路遙、陳忠實都是很有潛力的作家,1973年冬天,在西安郊區一個小鎮的十字路口,我遇到了開完會出來的陳忠實,那那時候他擔任公社副書記”,何啟治表達了對他短篇小說《接班以后》的贊賞,并向他約一部長篇小說。
陳忠實后來回憶說:“我被嚇住了”,覺得這是“老虎吃天”不可能的事兒,但看到對方是從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高樓里走出來的,陳忠實也感受到了他的真誠,于是兩人約定:“我這一生如果能完成一部長篇小說,首先就給你。”1992年3月,何啟治接到了陳忠實報告已完成長篇小說《白鹿原》創作的信,其間已過去了近20年。
常振家向記者講述了他所了解的《白鹿原》創作過程,1988年陳忠實回到西安郊區的祖屋開始創作,此前他已經花兩三年時間認真做了多方面的準備,包括閱讀大量的縣志、地方史料,選讀《古船》《百年孤獨》等中外長篇小說。
“他的妻子會定期去給他送饃當干糧,再吃點農村自產的菜和雞蛋,為了保證營養,他養了一只母羊擠羊奶喝”,到1989年1月他完成了草稿,然后開始歷時近4年的修改,何啟治告訴記者:“他的草稿是把硬殼大筆記本放在膝蓋上寫出來的,1989年后才添置了一個小圓桌,后來就在小圓桌上修改。”一些人把文學當成敲門磚,而苦行僧式寫作的陳忠實是把文學當成生命。1992年3月,當陳忠實把共1000多頁的《白鹿原》手稿交給趕到西安取稿的高賢均和洪清波兩位編輯時,陳忠實突然涌到嘴邊一句話:“我連生命都交付給你們了。”
“我們不養雞了”:石破天驚的現實主義巨著 寫《白鹿原》時,陳忠實的生活非常困難,孩子上學幾乎交不起學費。陳忠實當時跟妻子說:“這事弄不成,咱養雞去,養雞為主,寫作為輔;這事弄成了,咱寫作為主,養雞為輔。”1991年《平凡的世界》獲茅盾文學獎后,評論家李星也激將陳忠實:“你那事不弄成,你干脆從這樓窗戶跳下去!”
當陳忠實誠惶誠恐把《白鹿原》的手稿交給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兩位編輯時,他并不知道小說的命運會如何。何啟治說:“在回北京的火車上,高賢均和洪清波兩個人就開始輪流搶著看《白鹿原》,一直叫好。回到北京后,洪清波就給陳忠實去了一封信,對《白鹿原》大加贊賞,并用了‘石破天驚’來形容,全面肯定了這部小說。”陳忠實回憶說:“是幾乎讓我不敢想象、不敢期望的那些美好的評價。”
何啟治告訴記者:“當時收到這封信時,陳忠實是躺在沙發上看的,越看越激動,就坐起來了,后來跳到院子里樂得嗷嗷叫。”當時陳忠實的妻子慌了,問“出啥事了,出啥事了?”陳忠實說:“咱不養雞了!”何啟治認為,在當時的歷史環境下,《白鹿原》的確是一部“石破天驚”的現實主義巨著,語言生動,同時具有思想深度。
“頂著爭議連載”:開始獲獎沒戲編輯不服氣 《白鹿原》的手稿從西安被帶到北京后,人民文學出版社有六個編輯認真地看了這部長篇小說,寫了七封審稿意見。《白鹿原》最初連載于1992年底6期的《當代》,時任《當代》雜志編委,編輯部主任的常振家負責復審《白鹿原》稿件,他說:“當時對《白鹿原》是有一些爭議的,過去表現的地主都是狡猾、兇狠的形象,陳忠實寫的白嘉軒講仁義道德、孔孟之道,走在街上堂堂正正,種田也是一把好手,跟長工關系也不錯,一個桌吃飯、管孩子上學之類的。”
后來,常振家在中央一級報刊發表了首篇《白鹿原》評論《一個民族的歷史畫卷》,《白鹿原》首印15000冊,陳忠實曾回憶說:“出版社決定給我當時最高的稿酬標準,千字30塊錢,我算了一下可拿到1萬塊。我跟我老婆說,咱家成萬元戶了。”小說出版不到半月后就開始加印,半年內加印了五六次,人民文學出版社相關人員告訴記者,《白鹿原》迄今為止已累計銷量200多萬冊。但《白鹿原》出版后幾年內,都無法獲得參評茅盾文學獎的資格,常振家說:“評獎沒門,但編輯們心中不服氣,畢竟是有目共睹的好作品,最后在大家不斷的努力下,象征性地修改了兩三千字,《白鹿原》獲得了1997年的茅盾文學獎。”
“我就是個農民”:當過村官有扎實鄉土經驗 常振家認為,陳忠實那一批作家,寫作中大多會涉及鄉土文學,但在對中國鄉土文化、農民社會的了解方面,沒有人像陳忠實那樣下過扎實的功夫,有過深切的體驗。陳忠實從小生活在農村,帶著父親用一斗苞谷換來的書桌走進課堂,考中學時要走到30里外的學校去考試,穿一雙薄底布鞋把腳跟磨破鮮血淋漓,后來他因幾分之差無緣大學。高中畢業后,陳忠實就在農村做中學教師,當鄉鎮干部,又在農村生活了20多年。
陳忠實也曾說:“沒有作品,也跟一般農民沒區別。”所以他不寫自傳,發表作品也不寫自序,他總認為作家是用作品和讀者交流的,其他的沒必要多說。常振家初識陳忠實是在1984年,“他一個中篇小說獲得了《當代》的一個獎項,我們在頒獎時認識,他那時候還沒出名,但已是個很有寫作功力的人,并且非常謙虛、正直,人很本分。”
《白鹿原》出版后,陳忠實再沒有寫過長篇小說,出版的多是散文集、中短篇小說集等。常振家說:“寫《白鹿原》把他身體傷了,一個人的精力、激情和體力都是有限的。”但有《白鹿原》這樣一部死后可以做枕頭的大書,已足矣。
“文學沒有師父”:兩度來青參加筆會和論壇 陳忠實與青島也很有淵源,2006年5月擔任中國作協副主席的他來青島參加半島都市報主辦的中國小說學會第二屆學會獎頒獎典禮暨2006年中國小說半島都市論壇,并接受了記者采訪,他謙虛地說:“我是來學習和交流的。”
那也是他時隔25年第二次來青島,陳忠實不住地感嘆:“變化太大了,都認不出來了!”陳忠實告訴記者,他39歲時第一次到外地參加筆會,就來到了青島,那也是他第一次坐輪船、第一次看見大海。當時的黃島還是未經開發的小漁村,僅有一座賓館,“我和幾個筆友在賓館里被關了一個禮拜,每人都憋出了一個短篇小說來”。在黃島創作完短篇小說《正氣篇》后,陳忠實才來到青島市區,用了兩三天將大街小巷轉了個遍,“我很喜歡那些紅瓦的建筑,非常有特色”。
當時有讀者通過本報得知陳忠實將來青后,特別希望能見他一面。陳忠實笑著說:“文學沒有師父,你如果喜歡一個作家,就去讀他的作品,因為作家已經把他全部的智慧和思想融進了作品中。”陳忠實透露自己年輕時特別喜歡柳青,曾經讀破過7本《創業史》,但他從來沒有打擾過柳青。不過每次有人要求與他合影、簽名,陳忠實都積極配合:“這說明人家認可你的作品,你還擺什么架子啊!”
陳忠實給人印象最深的是那張如同羅中立油畫《父親》中一樣的臉,滿面皺紋但雙目有神,抽著雪茄,非常有派頭,一開口,濃重的陜西口音又顯出老農民般的實誠。在頒獎典禮上,中國小說學會副會長湯吉夫說:“也只有這張滄桑與睿智并存的臉,才能寫出《白鹿原》。” 文/王法艷
城中過盡無窮事
——追憶陳忠實在青島 早上接到記者王法艷的電話,告訴我陳忠實先生病逝。
太突然了!太意外!電影《白鹿原》上映時,我讓記者采訪陳忠實先生。記者打通陳先生的手機時,他用濃重的陜西方言說:“額事兒挺多,不接受采訪了。”陳先生雖然說“不接受采訪”,還是談了十幾分鐘。他就是這樣忠厚,心地善良,不忍心拒絕每一個人。
記得大學時,讀《白鹿原》,如饑似渴,如癡如醉。陳忠實第一次發現土地與農民的命運,超越了教科書中的歷史敘述,濃墨重彩寫家國情懷,世事變遷。
2006年5月下旬,半島都市報舉辦第二屆中國小說學會頒獎盛典。中國文學界的大家,連同權威文學期刊的主編,名家云集,共聚青島。那是半島都市報舉辦的一次盛大的文學活動,我躬逢其盛,帶著記者采訪了陳忠實、鐵凝、鄧友梅等。
記得主持頒獎盛典的湯吉夫先生,在介紹頒獎嘉賓陳忠實先生時,抑揚頓挫地說道:下面請出的頒獎嘉賓——是來自“白鹿原”的陳忠實先生。看到陳忠實先生堅毅、深邃的眼神、飽經滄桑的臉龐,就想到厚重的黃土高原,就想到中國農民的苦難。陳先生臉上的皺紋,多么像黃土高原上的溝溝壑壑。中國五千年的文明,歷史的風霜,就寫在他的臉上。 頒獎典禮間隙,王法艷對陳先生進行專訪。記憶尤深的一個細節是,陳先生愛抽雪茄,他抽的雪茄,一根有拇指粗。他的一生有五大嗜好:飲西鳳,抽雪茄,聽秦腔,喝陜茶,下象棋。現在來看,陳先生患舌癌病逝,應該與他嗜好抽雪茄有關系。
我從電腦中搜索出當年的照片。我坐在照片之外,站在十年之后,追憶當時的一幕一幕,內心百感交集。想起元稹寫的《桐孫詩》:
去日桐花半桐葉,別來桐樹老桐孫。
城中過盡無窮事,白發滿頭歸故園。
白發的陳忠實,回到了西安。一別十年,今天驚悉遽歸道山。城中過盡無窮事,無非生死。作家的生死如此牽動著我們的心魂,是因為他們掌握了世間更迭的秘密,洞察了歷史中的人性,用故事道盡人心中的一切。盡管作家的生命消逝了,但是,他留下的作品,植根于廣闊的土地,不斷生長,一棵梧桐樹,可以孕育出一片樹林。
陳忠實先生在青島期間,游覽了迎賓館。那天,下著綿綿的細雨,來自全國各地的作家、文學評論家、文學期刊主編,乘車到了龍山路。作家們從南門魚貫而入。細雨之中的信號山,紅瓦綠樹,經過雨水的洗禮,色彩愈加飽滿。
陳忠實和鐵凝在迎賓館的陽臺上,各自撐著一把雨傘,合影留念。時隔十年,仿佛仍然聽到雨滴落在雨傘上的聲音,信號山下的紅瓦綠樹,也沉浸在一片蒼茫的水汽之中。這一片水汽,在時光深處氤氳開來,一直蔓延到我們的心里,化成冰涼的思念的淚滴……
(來源:半島網-半島都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