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殺手”取走了祝江存下的7萬塊錢,按照祝江的要求,向他捅了十幾刀。祝江是一位高位截癱患者,之前,他在病床上躺了4年。中國目前有2800萬重度殘疾人(無行為能力的人)。除了身體治療,他們的心理創傷也亟待愈合。
醞釀許久之后,36歲的祝江終于雇人“殺死”了自己。
據警方公布的信息,2015年10月11日,“殺手”徐俊將祝江從病房中接走,取走了祝江存下的7萬塊錢,將他送進鄭州一家賓館。按照祝江的要求,徐俊向他捅了十幾刀。
祝江是一位高位截癱患者,除了雙臂和脖子以上部位能動,其它部位均無知覺。之前,他在病床上躺了4年。
2個小時后,祝江改變了主意,喊“救命”。
打掃衛生的服務員聽到呼救,喊來老板,報警,隨后趕來的120救護車將祝江拉走。
這是迄今為止,國內第一起高位截癱患者“雇兇殺己”案例。
公開資料顯示,中國目前有2800萬重度殘疾人(無行為能力的人)。除了身體治療,他們的心理創傷也亟待愈合。但在國內,重度殘疾患者的心理疏導康復目前仍處于粗放狀態。
祝江再也不會感覺到疼痛,也無法顧及癱瘓后喪失的尊嚴。經搶救后,他處于重度昏迷狀態,近乎植物人。
雇兇殺己 2016年4月3日,鄭州邵莊人去樓空,四處是拆遷遺留的痕跡。幾個月內,這個曾聚集人口十萬人以上的城中村,變得空蕩破敗。
一棟13層樓高的都市村莊賓館在拆遷范圍內,圓弧形的透明電梯讓這個賓館十分搶眼。這是祝江選擇死亡的地方。
賓館的老板娘記得,2015年10月11日上午11時30分許,一名男子推著一個坐在輪椅上的人進來,輪椅上的男子身形瘦削,掏出自己的身份證登記,并交錢住宿。
他們被安排在9樓最西邊靠近樓梯的909房間。
據河南警方披露的消息,輪椅上的男子是祝江,另一人為“殺手”徐俊。
剝洋蔥了解到,徐俊是江蘇贛榆人,10歲時父母離異。初中輟學后,他混跡于網吧。他的朋友稱,徐俊貪玩兒,偶爾還會拿著借來的錢揮霍、找小姐。
徐俊一直想弄到一筆錢投資項目,指望借此發財致富。
4月3日,正在城中村改造拆遷的邵莊村陽光洗浴旅館。去年10月11日,“雇兇殺己”案件在這里發生。
據《大河報》報道,2015年3月,缺錢的徐俊在QQ上聊天時,發現一條發財之路:幫助別人自殺。在他看來,當事人不會報警,還會把所有錢物留給他。
他決定成為一名殺手,取名“獨狼”,并把QQ簽名換成了“拿人錢財,替人消災”。
剝洋蔥通過QQ群搜索“雇兇殺人”,至今仍有很多從事雇兇交易的群組。
一個QQ群里,一些人把自己的網名命名成“孤狼”、“蒼狼”、“野狼”……
“孤狼”是其中的活躍者,經常在群里發著同一條信息:我是孤狼,專業誠信接單。
“孤狼”稱,行話里有亡單和殘單之分,如果是殺死一個普通人,價格最低10萬,面談,由雇主出路費。但要預付百分之二十的定金。
事發38天后,警方在徐俊的老家將他抓獲。
盡管在朋友們看來,徐俊性格有些極端,但殺人案發后,仍讓他們感到震驚:“他竟然會去干這種蠢事?”
車禍 曾經,祝江是一位有前途的副科級警官。
36歲的祝江生于河南東北部一個地級城市,父親在當地政府機關工作并退休。
2002年,祝江從湖南一所大學信息工程專業畢業,回到老家一所高職院校當教師,教授計算機課程。
他并不喜歡這份工作,他的理想是當一名警察,夢想考上一所位于東北的警察學院研究生。
多名老師依然記得祝江的執拗:他連續7年報考那所警察學院的研究生。
連續幾次考研失敗后,祝江于2006年提出辭職,要全力備考。“誰勸都不聽”。
一位同事稱,系主任勸他不要辭職,系里可以少給他排點課,讓他邊上班邊考研。但祝江回絕了。
“有位女同事勸他,最后說急了,他面紅耳赤的發脾氣,我們就不再勸了。”曾與祝江同宿舍的一位老師和剝洋蔥說,祝江最終辭去公職,回家考研。
辭職兩年后的2008年,29歲的祝江終于考上警察學院。
2008級研究生隊長趙先生對祝江的評價相當高:在200多人的年級中,因為年齡比較大,祝江是一位比較有威信的“老大哥”,平常與河南同鄉的同學聯系緊密,這種關系一直維持到畢業之后,多位同學叫他“江哥”。
研究生畢業后,祝江回到省城鄭州,成為一名森林警察。
祝江單位的通訊錄中,至今保留著他的職務和聯系方式:祝江,法制處副主任科員。
祝江追求的生活被一場車禍打破。
入職兩個月后的2011年9月30日,祝江在與同事出差返回單位途中遭遇車禍,一車三人均不同程度受傷。
祝江的傷情最重,他因頸椎骨折,胸椎第二個關節以下全部失去知覺,只有雙臂和脖子以上能動。
他高位截癱,再未離開過醫院。
不變的16號 鄭州大學五附院康復科2樓16床,祝江在這里躺了4年。同屋的15床患者如流水般更換,他成了不變的16號。
因屬于工傷,祝江的工作單位負擔著他的治療和護理費用。
護工是和祝江打交道最多的人。
祝江最開始用三個護工,24小時護理,病情穩定后,也需要兩名護工照料。
42歲的韋成(化名),從祝江住院第二天起就給他做護理,他經歷了祝江早期住院的過程。
韋成和剝洋蔥說,祝江一日三餐需喂食,大小便失禁,要用導尿管和隔尿墊接著。由于長期躺臥,還很容易便秘,護工需要揉著他的肚子,用手把大便摳出來。
即便有兩、三名護工護理,祝江仍患上肌肉萎縮癥,手腳變形,偶爾還會患褥瘡。
一位后來的護工說,像祝江這樣的高位截癱患者,很容易尿路感染和肺部感染,一旦感染就會發高燒。
她曾看到,祝江經常每隔兩小時就出虛汗,大汗淋淋,順著臉往下淌。“感覺他很難受。”
祝江每天還要做康復治療,需要護工把他從床上抱到輪椅上,再抱到康復治療機上,包括針灸、電療、按摩等七八項治療。
此外,無論晝夜,祝江都需要兩個小時翻一次身,否則就會得褥瘡,并且不時要由護工給他拍背咳痰,以防肺部感染。
4月8日上午,祝江曾住過的鄭州某醫院康復科病房。截止到去年10月11日,祝江在這個病房靠窗的病床上住了4年。
尊嚴的喪失,才是最讓人無法接受的現實。
警察學院發起一場面向同級學生和全院警校生的捐款,兩天內便募集到兩萬多元。與祝江同級的學生會主席、在上海工作的吳某帶著捐款來探望他。
祝江原供職的高職學院同事們,也趕到了鄭州。
這讓祝江覺得自己是一個弱者。據來看望祝江的一位老師回憶,祝江的父母感謝眾人的好意,但請求他們推遲探望時間。
白色天花板 在護工們眼中,祝江的脾氣越來越大。
“一開始還比較積極做康復,七八個月后,情緒就不行了。”護工韋成和剝洋蔥說。
護理多月之后,韋成離開,祝江注冊了天涯賬號,花費多天時間在電腦上敲字,連發四個帖子斥責韋成。“高燒40多度,護工說不用管我,說我一翻身就邪乎。”
一位護工說,有時給他換姿勢,重新墊5、6次都不滿意。“他的活兒不好伺候”,幾年來,祝江的護工換了好幾茬。
“同事、朋友一開始來的多,后來就很少了,幾乎沒有印象。”多位護工回憶。
祝江和父母的關系也開始惡化。他抗拒母親喂飯,哪怕是他最愛吃的蔥花餅;父母來看望時,他大聲吵鬧。“他爸媽時不時來看他,但每次連1小時都難留,吵得不行。”護工說。
在控訴護工的帖子后,有網友質疑換個陪護不就好了嗎?為什么不與家屬溝通?
祝江回復道:“你們不明白,在醫院是病人家屬說了算,病人是沒有話語權的。”
他甚至在網上評論,“最毒父母心”、“對父母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
他曾使用的QQ空間、人人網、微博等社交平臺近乎空無一物,唯有他在QQ簽名上留下一句話:如果有下輩子一定要投胎到一個好人家。
這些看似激烈的矛盾,只有祝江和家人清楚,但祝江的父母拒絕接受采訪。
“我們都勸,醫生和他單位領導也勸,他自己想不開。”祝江的母親和剝洋蔥說。
記者了解到,祝江的父母開始在鄭州租房照顧他。后來因為家里還有一個兒子,身體也不好,孫子也需要他們照看,父母就回了老家。但他們仍每隔一星期或半個月就乘車4個多小時來鄭州看望他。
多名護工和剝洋蔥分析,祝江把自己的遭遇歸結到父母身上,父母成了他發泄情緒的渠道,“他知道跟我們發不著脾氣,大不了我們就不干了。”
祝江所在的16號病床背向窗戶,看不到窗外,視野之內只有的白色天花板。
他變得越來越沉默,一言不發,不和同屋的人聊天。即使在春天,他也不愿讓護工推他出去曬太陽。
但他每天有一件必做的事:晚上8點至10點,他堅持讓護工將他抱到輪椅上,用雙手夾著一根鉛筆,點擊筆記本電腦上的按鍵打字上網,從未間斷。
在外人看來,這是祝江積極和外界融入的一種方式。
事實上,他在尋找能殺死自己的那個人。
“連選擇死亡的權利也沒有” 祝江想死。
一位熟悉祝江的護工和剝洋蔥說,一兩年前開始,祝江就有了死的想法。
但祝江的身體現狀,幾乎不可能完成自殺:除了雙臂和脖子以上部位能動,其它部位均無知覺。
護工王大姐說,去年春天,祝江請求一位護工幫他自殺,他把5萬元工資存款給她。
那位護工開玩笑回復他,“5萬塊錢哪夠,殺了你,我還得償命呢。”
“那我多攢一點兒錢再說,年底大概就能攢夠十萬元。”祝江繼續求她。
看祝江并非是開玩笑,護工一口回絕,“你就是給我20萬也不干,給多少錢也不干。”
祝江所經歷的絕望,幾乎每一位高位截癱的病人都捱過。
河北廊坊37歲的郭斌6年前遭遇車禍,高位截癱。他全身動彈不得,連手指的移動也十分費力,在網上,他稱呼自己是“不會腐爛的尸體”。
郭斌也曾希望速死,甚至發帖賣腎。
河南男孩郝運,在2007年由于意外造成高位截癱。在媒體報道中,郝運講述了他所嘗試的自殺方式,六年來,他絕食、咬舌、咬手腕……,都失敗了。“我想自殺,但是因為不能行動,連選擇死亡的權利也沒有。”
郝運日夜期盼安樂死合法化。希望自己能“有尊嚴的死去”。
鄭州大學五附院康復科一名醫生坦言,難以接受現實、覺得未來渺茫是科室內每一位肢體殘疾的病患都會度過的心理難關。
“有尊嚴地活著”,是他們當下最重要的事情。他們希望能夠得到一些社會就業渠道的支持,以便自食其力。可幾乎所有的人都沒有短期或者長期的計劃。
“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一位來自河南安陽的高位截癱患者和剝洋蔥說。
2016年4月5日中午1時許,鄭州某醫院五樓ICU監護室內,護士將營養液推入注射器,液體順著導管,流入祝江的鼻孔。
祝江所在單位——河南省森林公安一負責人介紹,單位每個月都將6萬元左右的治療費用劃至醫院,以維持他的后續治療及看護費用。
春天的午后,祝江半睜著雙眼,像一口空洞的枯井。窗外是熱鬧的巷子。現在,他與世界隔絕了。(新京報)(為保護病人及嫌疑人隱私,祝江、徐俊、郭斌、郝運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