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5年2月,于全興回訪云南丘北的顧彩蓮一家。這個家庭因"幸福工程"和于全興的幫助已經脫困,上圖中的兩個孩子也已長大。
34次來來回回,跑過12個西部省市自治區、94個貧困縣,探訪306個村莊,拍攝記錄了1100多位貧困母親。這是53歲的天津師范大學攝影系主任于全興過去15年的一個生活縮影。
2015年6月,于全興所著《平凡的母親》出版,書中搜集了多年以來拍攝的照片和紀實文字。其中黑白照片居多,向世人展示了極度貧困的母親們灰暗的生活底色;為數不多的彩色照片出現在書末,則昭示著她們在堅韌與抗爭之后,迎來生活轉機。
俗語說,善待母親就是振興一個民族;于全興認為,“母親”是家庭的靈魂,靈魂倒了則家難保全。這是于全興用鏡頭對準貧困母親的原因之所在。他迫切想要用鏡頭為中國貧困母親立傳,讓更多人看到她們的存在,幫助她們將黑白底色的生活過成彩色。
“讓我到西部去采訪” 6月16日上午,于全興站在天津師范大學攝影系辦公室,面對一桌子等著他簽名的《平凡的母親》忙得焦頭爛額。6月15日,于全興剛從北京“幸福工程”活動現場返回學校,攝影系六十多名畢業生需要他一一送走。6月16日上午的學院會議結束以后,他又得收拾行囊趕赴內蒙古,完成那里的拍攝任務。
這個任務始于十多年前。2000年年底的一個上午,于全興“闖”進中國人口福利基金會副秘書長葛振江的辦公室,提出要參與“幸福工程——救助貧困母親行動”,為中國貧困母親留下真實的影像記錄。
“幸福工程”始于1995年,是一個以“小額資助、直接到人、滾動運作、勞動脫貧”的模式幫助西部貧困母親“脫貧”的慈善項目。彼時于全興正在天津《家庭報》工作,受命參與組織天津地區的募捐活動。
誰也沒有料想他的人生軌跡自此發生改變,并讓那些于西部深山中獨自抗爭貧窮的母親們為外界知曉。活動中,那些“掙扎在生死線上的貧困母親”撥動了他心中的一根弦。他想到了自己年少喪父、貧窮困頓的經歷,以及撫養六個子女、飽嘗生活艱辛的母親。
時隔多年,于全興仍記得母親用撿來的白菜幫子摻和玉米面做菜團子的場景,那時他常圍在母親左右,等待“美食”出鍋。于全興愛畫畫,但沒錢買工具,逢年過節,就自己刻些小玩意兒去賣,母親則用不多的布票為他做畫夾子,之后這個畫夾子陪他度過天津美院四年求學生涯,保存至今。
于全興想定格那些平凡卻又偉大的母親形象。這就是他要求參與“幸福工程”的初衷。
2001年1月2日,于全興登上了航班,開啟了青海、甘肅、寧夏一線的采訪拍攝。飛機飛離地面,熟悉的城市漸趨模糊,于全興覺得“一種機緣”將他拉進了另一個世界。
與真正的貧窮相遇 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交織痛苦與掙扎的世界。
6月16日午后,于全興向記者說起14年前的青海之行,依舊能清晰記起當時所受的震撼。
2001年1月,于全興剛剛降落至青海高原,還未從稀薄的空氣中回過神來,就被眼前生長于冰天雪地的貧窮擊中了。童年記憶及媒體從業經歷讓于全興自以為了解世間疾苦,對“貧窮”體會頗深,但直到到了青海,他發現自己真正地認識了“貧窮”。
2001年1月9日,于全興偶遇貧困母親才仁巴毛,彼時疾病剛剛奪走她的丈夫,她12歲的女兒巴青才仁正被腹痛所折磨,但這個家庭年收入不過600元,難以支付醫療費用,她的女兒只能用胳膊肘頂著腹部來“止痛”。
于全興決定改變拍攝行程,帶巴青才仁去看病。“帶巴青才仁走時,她的母親和她吻別。一個家庭的希望,一個母親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于全興在采訪筆記中寫道。最終,巴青才仁所患疾病確診為膽囊炎,整個治療花了70多元錢。這筆錢對城市居民而言也許僅是一頓飯錢,對雪域高原的貧困人家來說卻是救命錢。
讓于全興揪心的是,巴青才仁將于全興遞過來的蘋果啃了一口,就小心翼翼地塞進袍子里,準備帶回家與母親分享——小女孩長這么大,從未吃過蘋果。這讓于全興“腦子一片空白”,一個人跑到屋外拼命抽煙。
對才仁巴毛家的采訪結束時,于全興掏出150元錢,讓才仁巴毛置辦年貨。對方雙手合十,舉過頭頂,為他祝福。于全興哭了一場。
其實,在于全興動身前,《大眾日報》圖片總監孫京濤曾以朋友的身份特意囑咐他:不要給那些母親錢物。孫京濤的解釋是,這種告誡雖然近乎冷酷,但紀實攝影真正的價值,在于用充分有效的圖像告知人們真相,召喚社會力量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個人的憐憫行為微不足道。
不過,孫京濤也知道這種勸告根本無效,如他所言,“仗義豪俠、從心而動才是全興的本我。”
“于老師是帶著相機與錢去采訪,最終帶回相機與照片。”幸福工程組委會國內項目部主任劉麗容與于全興合作了15年,她說這種狀態也持續了15年。
2001年1月19日,青海之行結束,于全興飛回北京。迥異于青海雪原的空寂遼闊,首都機場無時無刻不熱鬧繁華,旅客們衣著光鮮、步履匆忙地奔走世界,與此同時,在一些被遺忘的角落,才仁巴毛們為貧窮禁錮,不能動彈。
這讓于全興感到不適——“好像我已不屬于這種文明。”他說。
15年拍下十余萬照片 第一次采訪讓于全興“方寸大亂”,也堅定了他繼續拍攝的決心,原定一年的拍攝計劃延至今天。青海,寧夏,云南,貴州,四川,新疆……于全興用那雙大學時期受過傷的腿,走遍了西部12個省、市、自治區。他見過了太多的貧困,每摁一次快門就是一次觸動。
2001年4月,于全興在云南山區初見顧彩蓮時,她與丈夫帶著兩個孩子,住在建于亂石堆中的茅草屋內。顧彩蓮“窮到了極致”,糧不夠吃,自己生病沒錢治,靠編竹籮賺一百來塊錢,逢年過節給孩子買肉吃。
2006年4月,于全興來到貴州納雍縣豬場鄉,那里的八成村民靠賣血掙錢,他們結伴而行去賣血,“仿佛趕集一般”。
水菁村的祝賢美帶著孩子住在茅草房里,丈夫不知所蹤。為了換取買化肥和鹽巴的錢,祝賢美最多的時候一個月賣血兩次,每次能得60元。她帶著灰色布袋,從家里出發到縣城,走路八個小時,最后坐在鋪有瓷磚的醫院大廳,等待護士喚她名字,排隊驗血、輸血,拿錢走人。晚上回不了家,祝賢美住在縣城,餐費一元五角,住宿兩元。
于全興跟著她拍完全程,心酸到了極點。離祝賢美家不遠的楊會沒有賣過血,賣血需要身份證,而辦證需要20元錢,她拿不出來。
四川阿壩黑水縣知木林鄉熱里村的葉興初丈夫早亡,帶著兩個女兒住在借來的房子里。那是一處石頭壘就的窩棚,漆黑潮濕。9歲的大女兒成績不錯,但交不上40元的學費,于是輟學在家。于全興掏出60元遞給她,小女孩一愣,“撲通一下跪了下去”,被于全興拉起來后,接著就跑去學校報名。
2001年到2015年,于全興拍了十幾萬張照片,“每一張照片背后都有一個故事”。有些故事感人,有些故事悲傷,有些故事則殘忍——所有的故事都很真實。
2002年以后,于全興在“幸福工程”組委會的支持下,辦了幾次以“貧困母親”為主題的攝影展覽,這些“比文字更能打動人心的紀實照片”引起轟動。
展覽會上,一位女大學生被顧彩蓮眸子里透出的堅韌感動得哭了,她覺得照片中的這位母親在和她說話。于是她找到于全興,要了顧采蓮的地址,寄了一筆錢過去。2005年,他回訪顧彩蓮家時,這位母親已陸續收到2.8萬元捐款,買上了牛、羊,開始脫貧。
2015年年初,于全興再次來到顧彩蓮家。新建的屋頂上掛滿臘肉,開在寨子里的小賣鋪生意還算湊合,照片中那位膽怯的小女孩早已出嫁,顧彩蓮背著的男孩則長成了大小伙子,現在正為考上大學努力。曾經會為一袋鹽巴憂心的顧彩蓮,現在可以較為輕松地坐在家里收看電視。
越來越多的貧困母親通過“幸福工程”提供的小額無息貸款,換取牛、羊等生產資料,獲得脫貧機會。她們褪去貧窮以后的“幸福”,匯聚成了于全興相機里帶著笑臉的彩色照片。改變雖然緩慢,但真實地發生了,這讓于全興感到欣喜。相比于那些照片為社會認可的榮譽,于全興更看重貧困母親們生活改善以后帶給他的“愉悅”。
貧困母親仍有近千萬 日前,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目前全國農村尚有7017萬貧困人口,約占農村居民的7.2% 。根據“幸福工程”組委會統計,其中貧困母親人數接近1000萬。
于全興繼續在為貧困母親們忙碌著,這已成了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他的辦公桌上是學生的畢業論文、攝影作業,窗戶邊上的書架主要是兩樣東西:“貧困母親”系列書籍,畢業學生的攝影作品。顧彩蓮的照片被裝裱起來,擺在桌前的窗臺上。
但顯然,他的精力已經無法支撐他完成更多、更久的遠行,他無法拍攝到所有貧困母親,他所拍攝到的母親也并非所有都獲得了“幸福”,因此他舍不得放棄拍攝西部母親的這項事業,“我希望更多的人跟我一起做。”
2004年,于全興離開《家庭報》,至天津師范大學任職,他開始有意識地培養學生關注這一群體,多次帶著他們到云南、青海等地拍攝“貧困母親”。
今年研究生畢業的李亦涵曾兩次跟隨于全興前往云南采風。遠在千里之外的西部母親刷新了李亦涵對于貧困的認知,從云南回來以后,李亦涵一直與當地一名采訪過的小孩保持聯系,經常會郵寄衣物或錢過去,并開始將鏡頭對準身邊的弱勢群體。
幾乎每個參與到拍攝計劃中的年輕人都有類似的收獲。于全興辦公室的墻壁上貼著一張寫于2014年年底的賀卡:“于老師,我也想成為像您一樣的人,帶給更多人溫暖。”落款是攝影系2013級的一名學生。
“還要拍多久?”當記者把這個問題拋出來時,于全興的回答是:“走不動了再說。”
文/本報記者何利權 圖由受訪者提供
(來源:半島網-半島都市報) [編輯: 劉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