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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兒莊古城內殘存的彈孔墻。
一位保潔人員正在打掃近年新發現的兩具無名戰士遺骸的遺址。
去年年底,98歲的抗日老兵李文海去世。臨終前,在兒子遞過的紙上,顫顫巍巍的手抖出了最后的惦記:臺兒莊。
1938年春天,那場被逝者與生者畢生銘記的臺兒莊戰役,用正面戰場的首次大捷終結了淞滬會戰、南京保衛戰以來的接連失利,“籠罩全國的悲觀空氣,至此一掃而空”。這個京杭運河上的小城不僅成為“中華民族揚威不屈之地”,為抗戰力量內遷爭取了寶貴時間,還從國際輿論上贏得了支持。
“雜牌軍”打響序幕戰 98歲的抗日老兵李文海臨終前,仍在惦記著臺兒莊。
盡管幾十年來,父親很少提及參戰臺兒莊的經歷,但小兒子李林知道,“出生入死,太難忘!”
1938年春,22歲的李文海已是國民革命軍第40軍特務營的一名軍醫。2月上旬,魯南重鎮臨沂告急,李文海所在的第40軍奉命死守臨沂。
守衛臨沂的目的指向120公里外的臺兒莊。
自上海、南京、濟南陷落后,為達成“三個月滅亡中國”的計劃,日本最精銳的部隊之一板垣第5師團與津浦線上的勁旅磯谷師團東西呼應,齊頭南下,準備會師臺兒莊,合圍徐州,直下武漢。
在親歷過七七事變的李文海記憶中,作為策應的臨沂阻擊戰“打得很慘”。三個班合成一個班,拼起來接著還要打。運送傷員的司機一趟趟在臨沂和敵后醫院間往返,累得“把車都開到路底下去了”。到了最后,“重傷兵也運不出來、死尸也運不出來、當官的也運不出來,仗打到那個程度,都找不到人往外運了。”
李文海和戰友在龐炳勛的率領下據城死守,一度使日軍不能越雷池一步。但因裝備過差,傷亡過半,深感力量不支。無兵可調的第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不得不急調張自忠第59軍支援。
3月12日黃昏,與龐炳勛存有夙怨的張自忠為顧全大局,急行軍趕至臨沂郊外,與龐炳勛合力反攻,直至敵軍退回莒縣城內。戰后,李宗仁曾回憶,臨沂一戰砍斷了津浦路北段敵軍的左臂,粉碎了板垣、磯谷兩師團在臺兒莊會師的計劃。
“他們(日軍)也沒想到40軍一個‘雜牌軍’能這么厲害。”多年后,李文海曾對后人感嘆。
事實上,在抗日之前的內戰時期,龐炳勛素以避重就輕,善于保存實力著稱。在編入徐州會戰的序列之初,這支“雜牌軍”不但缺糧少彈,其中一個團甚至面臨裁撤。李宗仁通過與軍令部交涉,不但使龐部編制不變,還補足所欠糧餉、補充槍支彈藥。
而在3月15日打響的日軍右翼進攻 —— 滕縣保衛戰中,負責阻擊的是鄧錫侯部川軍。這支被第二戰區司令長閻錫山稱為“抗日不足,擾民有余”的“土匪軍”,感佩于李宗仁的收留,在日軍勁旅磯谷師團重炮和坦克的猛攻下,血戰三晝夜,第22集團軍第122師全體將士殉國,寫下了臺兒莊戰役中最慘烈的一筆。
臨沂、滕縣兩場血戰被李宗仁稱為由“雜牌部隊”打出來的“最光輝的序幕戰”,極大策應了臺兒莊之戰。隨后,磯谷師團在板垣受挫、南線援軍尚未北進的情況下,孤軍向臺兒莊直撲過來。
血肉模糊靠衣辨敵友 2015年五一期間,在廢墟上重建的臺兒莊古城正在迎來一年中的旅游旺季。春光明媚,運河逶迤而過,城內游人喧鬧,梧桐花清甜怡人。
但77年前臺兒莊的那個春天,對高大威武的20歲小伙王清松來說,到來得異常艱難。那是有關“尸山血海”的慘烈記憶。
按照作戰計劃,坐鎮徐州的李宗仁以“最善防守”的第2集團軍總司令孫連仲率部固守臺兒莊,第20軍團軍團長湯恩伯率部讓開津浦鐵路正面,誘敵深入,拊敵之背。
王清松作為孫連仲部第27師79旅158團的士兵,他的任務是和第30師的戰友在臺兒莊城外側翼阻擊日軍,協同駐守城內的第31師池峰城部守衛城池。
“團長一聲令下,機關槍、步槍、沖鋒槍,一起向敵人開火,手榴彈在敵群中開了花,早已埋下的地雷也爆炸了。”在王清松的口述中,陣地前沿成了一片火海,炸得敵人血肉橫飛,他的耳朵也被炮彈震聾。
子彈打沒了,就在運河里和日軍拼刺刀。“死了很多人,運河里都是尸體。”王清松已經無法辨認血肉模糊的戰士,“只能靠衣服分辨哪個是鬼子,哪個是戰友。”
與王清松一起參與鏖戰的還有21歲的河南老鄉孫殿修。作為駐守城內的31師士兵,孫殿修和戰友奉命固守臺兒莊北城門,用機槍、捷克步槍掃射前來進攻的鬼子。
“我們打倒一批,鬼子又上來一批。”孫殿修曾向人們回憶,北門是日軍進攻臺兒莊的必經之地,戰斗相當慘烈,傷亡很重。時在31師的王冠五旅長后來在接受記者采訪時稱,巷戰最激烈時,墻上一個槍眼,敵我雙方都奮力爭奪。日軍的地毯式轟擊,使王冠五曾一日兩三次被從炸塌的房屋中扒出來。
27日凌晨,日軍展開突擊,用6門炮將臺兒莊北城墻多處轟塌,300日軍在十幾挺機槍的掩護下,與我軍展開肉搏戰。為了收復西北城角,第158團殘余57名官兵組成的敢死隊,以手榴彈、大刀片反復沖殺,襲擊西北角的敵軍,奪回一部分陣地。
57人敢死隊僅剩13人。“幸存的13名隊員,有1人自認為沒有完成任務,返回途中自殺了。”山東省社科院抗戰史專家趙延慶告訴記者,在突襲后的一段時間,有專門負責照看幸存的敢死隊隊員,“防止他們再自殺”。
日軍的戰斗詳報中記載了王清松所在的27師的戰斗情形:“決死勇戰,全部守兵頑強抵抗直到最后。”日軍曾使翻譯勸降這些士兵,但“應者絕無”,“重疊相枕,力戰而死之狀,雖為敵人,睹其壯烈亦將為之感嘆。尸山血海,非獨日軍所有。”
運河水變成了暗紅色 從27日起,由北門攻入城內的日軍和守城士兵展開激烈巷戰。
“比逐條街的爭奪戰還激烈,后來幾乎成為逐家逐戶的爭奪。”作為臺兒莊戰役的研究專家,在趙延慶看來,戰役的慘烈程度遠比人們看到的還嚴重。“即使在戰斗算不上最激烈的南部,墻上的血肉、彈孔也十分密集。”
而在距離北城門不到200米的守城指揮所 ——清真寺,“單是來回拉踞戰就打了七天七夜。”正在準備修繕清真寺的管委會副主任沙巷有解釋,除了1988年被中國革命博物館取走保護的一處彈孔墻,目前尚存的彈孔有572個,“當時殿堂寺外尸體遍地,血流成河。”
據李宗仁戰后回憶,4月3日,戰局危急。全莊三分之二為日軍占領,臺兒莊內守軍傷亡殆盡,日軍電臺甚至宣稱已將臺兒莊全部占領。
駐守臺兒莊的孫連仲部傷亡已達十分之七,孫連仲打電話向李宗仁請求撤退:“敵人火力太強,攻勢過猛,但是我們把敵人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可否請長官答應暫時撤退到運河南岸,好讓第2集團軍留點種子,也是長官的大恩大德!”
孫連仲哀婉的請求讓僅有一面之緣的李宗仁“內心很覺難過”。但他還是當即拒絕了請求:“敵我在臺兒莊已血戰一周,勝負之數決定于最后五分鐘。援軍明日中午可到,我本人也將于明晨親來臺兒莊督戰。你務必守至明天拂曉。這是我的命令,如違抗命令,當軍法從事。”
此后孫連仲向死守的師長池峰城下達命令:“士兵打完了你就自己上前填進去。你填過了,我就來填進去。有誰敢退過運河者,殺無赦!”危急之下,池峰城甚至炸毀了與城外唯一的聯系通道—— 運河上的浮橋,誓與古城共存亡,“臺兒莊就是31師的墳墓。”
4月6日,李宗仁趕到臺兒莊附近,親自指揮部隊進行全線反擊。以孫連仲第2集團軍為主組成的左翼兵團和以湯恩伯第20軍團為主組成的右翼兵團大舉反攻。 磯谷發現陷入反包圍圈,下令部隊全線撤退。“敵軍遺尸遍野,被擊毀的各種車輛、彈藥、馬匹遍地皆是。”日軍一名參戰士兵在日記里寫道,“四小時下天津,六小時占濟南,小小臺兒莊,誰知道竟至于這樣困難!其慘狀實為人間地獄。”
戰后前往臺兒莊的臧克家親眼目睹了鏖兵后的慘烈景象,“運河水流的顏色變成了暗紅色,日軍的頭盔阻塞了運河的水流。”
臺兒莊捷報通過云集戰地的中外記者傳出,舉國若狂。這顯然是一場改變了中國人精神狀態的勝利。七十多年后,作家齊邦媛還總是想起臺兒莊戰役。那時武漢三鎮民眾走上街頭慶祝,時年14歲的齊邦媛“瘋狂地跑跳在院子里……從此以后我們就有自己的信心,我們可以打倒入侵的外國人,我們可以成為一個真正的國家,我們有骨氣。”
一場真正的“人民之戰” 2015年4月23日,臺兒莊大戰紀念館內,28歲的講解員宋勝健正在向一個來自山西的旅游團講解一組照片。
拍攝下這些照片的中外記者不僅將勝利的消息傳遍國內,也使占地僅兩平方公里的臺兒莊成為“中國最知名的村莊”。
1938年5月23日,那些記錄臺兒莊的經典照片登上了美國《生活》雜志。一位中國的少年敢死隊員在老兵的幫助下,正將手榴彈一顆顆往身上綁;頹敗的城墻上一名中國士兵在勝利的旗幟下站崗……
拍攝下這些鏡頭的著名戰地記者羅伯特·卡帕說,“歷史上作為轉折點的小城的名字有很多—— 滑鐵盧、葛底斯堡、凡爾登,今天又增加了一個新的名字—— 臺兒莊。”
美國合眾社戰地記者愛潑斯坦對臺兒莊的勝利原因進行了采訪,并認為臺兒莊大捷是“人民之戰”。
臺兒莊大戰前,蔣介石曾經派白崇禧到徐州去協助李宗仁。臨行前,白崇禧向周恩來和葉劍英征求對津浦線戰局的看法。“周恩來和葉劍英認為,當時的日軍驕狂冒進,我軍如果充分利用臺兒莊地區的地形,完全可以打一場勝仗。”趙延慶分析,“但是,要改變過去那種被動挨打、單純用陣地戰的方式,改以運動戰為主,守點打圓,陣地戰和運動戰互相配合。”此后不久,周恩來又派張愛萍以八路軍代表的身份前往徐州,將這一作戰建議更詳細地向李宗仁提出,李宗仁也表示非常同意。
除了戰略戰術上的建議,中國共產黨還提供了基層力量的支援。“在膠濟線、津浦路的中段,地方武裝炸毀了日軍的軍車、軍列、橋梁,破襲了日軍的鐵路公路。”趙延慶解釋,特別是在泰安以南,在臺兒莊戰役最緊張的時候,地方武裝炸毀了一段鐵路,使日軍一個禮拜無法通車,直接影響了日軍的給養補充。
在前往臺兒莊拍攝紀錄片《四萬萬人民中》的導演伊文斯看來,他們到的正是時候,“在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她的軍隊是團結的。”
李宗仁戰后也曾回憶,“籠罩全國的悲觀空氣,至此一掃而空”,“臺兒莊大捷是國共合作的結果”。4月9日倫敦路透社電訊說:“英軍事當局,對于中國津浦線之戰局極為注意。最初中國軍獲勝之消息傳來,各方面尚不十分相信,但現已證明日軍潰敗之訊確為事實……英人心理,漸漸轉變,都認為最后勝利當屬中國。”文/圖 記者 李興麗
(來源:半島網-半島都市報) [編輯: 林永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