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6日,苗萬俊的房子前荒草萋萋。天冷了,他只好去兒子家住,由于左肺被切除,走幾步路呼吸就很吃力。本報記者 戴偉 攝
免疫力差,苗萬俊隔一陣就要到醫院輸液。 本報記者 戴偉 攝
單位發的立功證,苗萬俊保存了30多年。 本報記者 戴偉 攝
這是一片肺葉的代價。
11月26日,躺在章丘市埠村鎮醫院病床上,58歲的苗萬俊呼吸急促,胸膛里依然空落落的。
31年前,在遼寧營口零下十幾度的冰天雪地里,他跳入水塘,救起一位落水老人。因那次救人,苗萬俊肺部感染,在經歷兩次手術后,左側肺葉全被切除。
“幾十萬的外債和越來越差的身體,讓我跳樓的心都有了。”在他走投無路的時候,破舊的收音機里傳來一絲希望:武漢市民方俊明救人導致截癱28年后,被當地政府授予“見義勇為”
稱號。
就像電影《求求你,表揚我》的主角,他也希望除了手上捏了30年的立功證,還能有一個“見義勇為”的肯定。
但無論在山東還是在遼寧,受制于見義勇為的認定時限,他的人生難以被再次認可。
救人臨時工
苗萬俊已經記不起救人那天的具體日期,只記得全國文明禮貌月在那一年開始推行。
藏了30多年的立功證幫他回憶起確切的救人時間,1982年12月31日。
那時,27歲的章丘市埠村鎮沙灣村人苗萬俊,在遼寧營口市衛生管理處下的一個單位干臨時工。這個血氣方剛的小伙子原本是去盤錦打工,那里有個農場因知青回城缺勞力,但農場的水田逢旱無法耕種,于是他輾轉到了營口,找到了這份工作。
營口的12月,冷風刺骨。那天中午下班,他和工友途經西市區五臺子飯店,飯店北側的水塘前正圍著一群人。聽到有人喊“掉水里了”,他停下了改變自己一生的腳步。
圍觀的人很多,被圍觀的是一個頭已入水的老人。從小就習水性的苗萬俊來不及想就直接跳進水塘,“水還沒有過我的脖子,但那人已經看不見了,我手一伸就拉到了他后背的衣服,使勁拉,最后救起來了。”
救起老人后,苗萬俊立刻被工友們帶到了鍋爐房取暖。
所幸,水塘常年有飯店的污水排入,還沒有結成硬冰,但刺骨的冷水還是給苗萬俊的身體種下了不可逆的悲劇種子。
立功證
跳入水塘前,苗萬俊甚至不知道那是個老人,也不知人是死是活。“情況危急,那會兒的人講道德,只想著要把人拉起來。”
躺在病床上,苗萬俊拿出一張從報紙上剪下的照片。“中間的這個就是我,旁邊的是那個老人。我自己剪下來留個紀念。”照片上的苗萬俊穿著軍棉襖、戴著軍帽,與現在虛弱的樣子相比,年輕又精神。
其實在去東北之前,苗萬俊已經救過一次人。他同樣不記得日期,只知道自己當時十七八歲。
那是一個夏天,他路過村前河邊,看到一個孩子在河里舉著手。“頭已經沒進水里了,我水性好,下去就拉上來了。”
這一幕恰好被現在沙灣村的組織委員任君德撞見,被救的孩子就是他侄女。苗萬俊囑咐任君德不要聲張:“說了家里大人會打孩子,好好教育她不要再下水就行了。”
苗萬俊骨子里就是如此低調,在營口救人后,他也低調地過著自己的生活,直到事發幾天后,當地一家媒體的記者找到他。
記者帶著苗萬俊專門去了被救老人家里,倆人聊天的情景被照相機記錄下來登上了報紙,這張隨后被他剪下的照片也成了一個泛黃的紀念。
當時,苗萬俊所在的單位很重視他的救人舉動,專門在系統里開大會表彰他,還給他發了立功證:大紅的封面上有燙金的“立功證”三個大字,上面是一枚獎章,被“為四化立功”五個燙金小字吊著,里面則是他救人的經歷和二等功的定論。
在立功證上,苗萬俊的身份被定義為“農工”,單位發給這個農工額外的獎品是一面很流行的大鏡子,還有幾件衣服,“衣服可能是被救老人的孩子給的,他家的孩子在服裝廠工作,料子非常好。”
切除肺葉
然而在這次救人后,苗萬俊的人生卻走向了另一面。
年輕力壯的他開始不斷發燒、感冒甚至咳血,到處都治不好。
“救人后身體感覺不大行,沒多久就離開了營口,去河北、北京求醫。”由于自己是臨時工,苗萬俊幾個月后選擇回到章丘老家。
這是他人生中第一個灰暗的階段。“我覺得日子沒有過頭了,站在醫院樓上就想跳下去。”這個強硬的漢子,哽咽著承認了自己的軟弱。
輾轉多地求醫,同鄉說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醫院可以治,他慕名而去。那時這個醫院僅收治軍人,“當時醫院的醫生知道了我是救人得的病,就給我治了。”手術花了近千元。
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醫院病案紙記錄了手術過程。手術前后的診斷都為“左下肺及左上肺舌段支氣管擴張”,1984年11月5日進行了左肺下葉切除手術,“切了一半左肺。”
出院后,苗萬俊說自己當時并不怪任何人,“救人是來不及想的,也是應該的。”
術后恢復得不錯,讓他的人生重現了十幾年的好光景。其間,苗萬俊在家干活、做小買賣,還在鄉鎮企業里干活,也結了婚,生了一女一兒。“日子過得去,在村里我的生活也不是最差的。”
但最近十年,他間斷性咳血,2011年7月16日咳血三次,最后一次量大,他住進了章丘市第六醫院,診斷為“左肺下葉切除術后左肺上葉支氣管擴張”。由于第二次打開胸腔易大出血危及性命,幾個大醫院不敢再為他開刀。
2011年8月30日,苗萬俊轉入山東大學第二醫院,9月5日在全麻下進行左肺上葉切除術,住院十天后出院。出院診斷為支氣管擴張、肺結核。
這次手術他花了八萬,左肺被徹底切除后,他再也不能勞動了。
站著說話時,苗萬俊要按著右腹才能提起氣,躺著說話才能順氣。由于免疫力下降,幾乎每個月他都會因低燒到鎮上的醫院治療,定期復查,感覺不適就要隨診。
過期的訴求?
與他30年的看病經歷一樣,家庭和事業的不順,也如同夢魘般折磨著他。
11月26日,苗萬俊從埠村鎮醫院出院。隨身的錢已經不夠交納醫藥費,他拒絕了別人墊付的好意,要先回家,等過幾天再來交費。
途經他的老房子,屋前長滿了衰草。一間豬圈房、一間灶房和一間主房都已上鎖,鎖門的鐵鏈已長滿鐵銹,窗玻璃都被塵土覆蓋。
他站在滄桑的老屋前,如同一個滄桑故事的注腳。“這是我人生第二次覺得沒有希望。”他喃喃地說著,“我不愿意承認自己不行了,但我身體確實不行了。我不想拖累家人,希望政府能夠幫我一下。”
他再次想跳下樓去。2009年他已把多年的積蓄投到了村里的石料廠,“但沒開幾天工就停產了,投的錢都沒有了。”
幾天前,在只有破舊收音機陪伴的日子里,電波里傳來武漢市民方俊明的故事,他似乎看到了希望。
“我們的經歷太像了,他28年后可以認定‘見義勇為’,我是否也可以申請‘見義勇為’?”苗萬俊翻出立功證,也翻出了心中包裹30多年的那場救人經歷。
唯一的訴求傳遞到村里后,得到了肯定和同情,村里準備為苗萬俊申請低保。但對能不能申請“見義勇為證”,至今,村委會、鎮政府和濟南市民政局都無法給出答案。
苗萬俊不會上網,他查詢不到湖北省對“見義勇為”的認定是沒有時間界定的,方俊明的經歷對他而言無法復制,因為無論是山東省還是遼寧省,對“見義勇為”的認定都有嚴格的時間要求。
苗萬俊得到的回應只是目前兩省相關規定里冰冷的兩行字:“申請、舉薦確認見義勇為應當自行為發生之日起一年內提出;情況復雜的,不超過兩年”,“申報時限為見義勇為行為發生之日起六個月內;情況復雜的,可以延長,但最長不得超過一年。”
或許,他的人生將就此被見義勇為立法的缺失和程序的不明確確定為悲劇。
[編輯: 張珍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