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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青島|一個“陌生人”在青島避暑 打撈《避暑錄話》中的作家們,特寫王余杞的特殊經歷

2024-07-14 19:10 大眾新聞客戶端閱讀 (193940) 掃描到手機

□半島全媒體首席記者 張文艷

  夏季的炎熱襲來,避暑的人群紛紛擁向青島。

  街道上,可以看到來自各地的車牌,行走在大小景點,尋覓這座海濱城市的清涼。1935年的7月,同樣有一群人來到青島,他們目的不同,有的是來出差,有的是來工作,只有少數人是來旅游,但他們對青島的避暑印象都很深刻。所以文筆不俗的他們,在洪深、老舍等人的號召下,組成以12人主力的團體,開辦了名為《避暑錄話》的副刊,隨著當年的《青島民報》發行。

  于是,我們以此副刊的名字,策劃了避暑專題,同時,也打撈了作者們的行蹤,尤其是一位名為王余杞的作家,在他的家鄉自貢,他被視為不該被遺忘的作家,他在副刊上,寫下了《一個陌生人在青島》的十篇連載文章,既有游記,也有評論,讓我們看到了當年青島的真實的面貌。

避暑錄話

12個人發出避暑呼聲

   “在避暑勝地的青島,

  我們必須避暑!

  避暑!”

  洪深在《避暑錄話》副刊的《發刊辭》中寫道:“在一九三五年的夏天,偶爾有若干相識的人,聚集在青島,為王余杞、王統照、王亞平、老舍、杜宇、李同愈、吳伯簫、孟超、洪深、趙少侯、臧克家、劉西蒙等十二人。他們在青島,或者是為了長期的職業,或者是為了短時的任務,都是為了正事而來的,沒有一個人是真正的有閑者;沒有一個人是特為來青島避暑的。”

  但是,這些作家們,還是發出了避暑的呼聲,因為,他們達成了共識,必須有避暑的態度。

  《避暑錄話》創刊于1935年7月10日的《青島民報》,由十二位新文學作家共同撰稿,每周隨《青島民報》出刊。

  那么,他們在文章中表達什么呢?洪深說,他們這十二個文人,作風不同,情調不同,見解不同,立場不同;其說話的方式,更是不同——有的歌兩首詩;有的講一個故事;有的談一番哲理;有的說個把笑話;有的將所觀察到的人事表現在一出喜劇里;有的把接觸到的人生,以及那反映人生的文學、喜劇、電影等,主觀地給以說明與批評——他們正不妨“各行其是”。

  值得一提的是,《避暑錄話》的出版,老舍和王統照功不可沒。

  “12個人年齡不同,專業有異,關系也并非都是等距離的。這里面他倆是最主要的人物”,青島大學原中文系主任、教授劉增人說,“老舍和王統照關系非常好,老舍經常到王家吃飯,而臧克家、吳伯簫這些青年也經常去。臧克家的第一任妻子王蕙蘭是王統照的侄女,他的第一本詩集《烙印》是王統照、聞一多和王蕙蘭的表兄各出20元贊助出版的,可以說王統照是臧克家的親戚、導師、朋友。吳伯簫來青島以后,也向王統照學習請教。詩人王亞平1932年到青島教書時認識了王統照,也把他作為自己的新詩領路人”。《民報》的總編輯杜宇同樣得到了王統照提攜。當年,他敲開觀海二路49號門后,一下子“給暗夜潛行的青島文學開了光”。執教于山大中文系的老舍在文壇的地位更是毋庸置疑,他大力支持《避暑錄話》,在金口二路(今金口三路2號乙)的櫻海雅舍中先后創作了9篇文章,幾乎每期都有力作。

12個風格、情調、見解、立場各不相同的人,聚在青島,看似避暑,實際上是因為職業或者公務而來。除了以上幾個人,還有幾位:趙少侯當時在山大外文系執教,左聯作家孟超此時正在青島靠教書、撰稿為生,他的故居在蘇州路20號。劉西蒙是《民報》副刊編輯,他們都因緣際會加入了作者隊伍。

  雖然僅出刊十期,但以《避暑錄話》為切口,可以梳理上世紀30年代中期以左翼作家、自由主義作家為主的各路作家緣何選擇青島作為“避暑”之地,也可以探究他們在青島如何與主流文壇既疏離又不斷地關聯和互動中,沉淀、調整、修復、甚至改變各自的創作理路、文學理想與職業選擇。在“避暑”作家與青島的雙向互動中觀照新文學在青島得以興起和繁榮的內在驅動和路徑,為重述上世紀30年代的文學史提供一種新的可能性,中國海洋大學的李瑩博士撰文說。

  正如洪深文章中所說:他們在一點上是相同的;他們都是愛好文藝的人;他們都能看清,文藝是和政治、法律、宗教等,同樣是人類自己創造了以增進人類幸福的工具。他們不能“甘自菲薄”;他們要和政治家的發施威權一樣,發施所謂文藝者的威權。

  此外,他們還有一個點是相同的——就是,同人們相約,在一九三五年的夏天,在避暑勝地的青島,說話必須保持著“避暑”的態度。

作家特寫

一個陌生人在青島

   “一九三五年六月十四傍晚,踏出車站,從一個馬路口上便望見海,在暮色蒼茫中,海水變成了深碧。像是久別的朋友,我對它一再地凝睇著。

  久已在照片上看熟了的棧橋,海濱公園、小青島,水族館等地,都一一從車窗中掠過。車在修正的馬路上行駛,馬路隨地形建筑,曲折高低,長蛇般地蜿蜒著。”

  這段話,出自《避暑錄話》,文章署名為《一個陌生人在青島》(連載),第一篇是“初次把晤”,作者為王余杞。而在整個副刊中,他的文章幾乎貫穿始終,一共十個篇章,一期一篇,剩下的分別為“炮臺遺址”“魯大與明華”“鐵展會”“鼓掌”“棧橋即景”“嶗山之行”“傷足”“嶗山之行(二)”“離別青島”。除了“魯大和明華”描寫的是“魯大煤礦的被水淹沒,明華銀行的倒閉”的突發事件,以及對事件的看法外,其他游記散文,記錄了在青島的見聞、經歷和感受,當然也有對人性的思考和剖析。

  王余杞是誰?在四川自貢,他是名人,也被認為是不該被遺忘的作家。

  王余杞(1905.3~1989.11)筆名曼因、隅棨等,四川省自貢市人。中國左翼作家聯盟盟員,中國現代文學重要作家。1924年,考入北京交通大學預科。1930年畢業后在天津北寧鐵路局任職。1934年參加左翼作家聯盟,創作完成其代表作《自流井》,并主編左聯《當代文學》雜志,專登上海被禁的左翼作家的作品。此后活躍于我國文壇,受到左翼文壇巨匠魯迅、郁達夫等人的關注和扶掖。

  30歲的王余杞因公來到了青島,也受邀為《避暑錄話》撰文。王余杞當時在北寧鐵路局工作,因為來青參加第四屆“鐵展會”,并帶著妻子光林和女兒曼曼參觀,寫下了十篇文章,總標題為《一個陌生人在青島》。

  海大的李瑩博士認為,青島是王余杞文學地圖上的一個重要“站點”,梳理他青島時期的文學活動,可以與他在四川、天津等地的游記一起輻輳出他的文學地形圖,以此為線索,可以建構更為立體多面的王余杞形象。

  那么,王余杞在青島走過了哪些地方呢?

  抵達青島后的一大早,王余杞就走上棧橋,東望小魚山,欣賞滿山綠樹里點綴著的洋樓。他看到了1934年剛剛建成的湛山精舍,也看到了當時的市立女中,對于這樣的景色,他并不是十分滿意,“一個踞地最高,一個龐然大物,有點刺眼。是詩人就必當惋惜破壞了整個風景的美呀什么的了”。

  接著,王余杞來到了緊鄰著水族館的海濱公園,看兩三個紳士垂釣。此時,小青島浴著波光,欲浮欲沉。朵朵白帆船,蝴蝶般地飄過來,又飄過去。“青島太美了!”他由衷地發出了贊嘆,他說,在中國,找不出第二個像青島這樣的城市,他覺得,青島就像是世外桃源。然而,小青島旁的外國軍艦,中山路上的洋貨,讓王余杞感到不適,他同情那些被剝削的人,也惋惜這座城市曾被侵占。

  “青島沒有夏天,這就是說青島沒有熱——青島是缺乏熱的,其實青島正需要著熱呢”,他說。

真誠記錄

在青島,走過的地方

   “四五個人坐上馬車,目的地是去看德人建筑的炮臺,得得馬蹄聲,在柏油路上傳出清響。青島多馬車是一特點,馬車雙駕更不是在別處所能看見;這十足地表出了青島的人有身份……

  炮臺山正對著海口,前面,海天相接處浮著一兩個小島,后面,一山叢林內蹲伏著幾尊炮臺——一炮臺的形式像隱藏在戰壕里的兵,露出鋼盔,伸出槍管。”

  炮臺的見聞,書寫了王余杞對青島歷史的看法。他們一行人進入了“炮臺隧道”。看守人為他們打開了大門。據同伴說原來是一個修筑炮臺的工人看著,年事已高,而他們遇到的卻是年輕人,“他說老頭子是我父親,在前兩月死去,留個他的全部遺產,便是一把鑰匙”。這段記錄在如今看來已經成為了歷史,也是青島炮臺的一段特殊經歷。

  參觀中,讓王余杞印象最深的是那鍋牛肉,“我冷笑德國人費盡如許力氣,建筑起這么一個殺人東西,而自己又將無數的人給人殺死,甚至于一鍋牛肉也沒得吃著,那些死者,究竟明白不明白自己是怎樣犧牲了的呢!”

  王余杞寫文章,善于觀察,幽默中又略帶嘲諷,在《鼓掌》一節中,他稱自己在青島咖啡,在膠濟禮堂,在迎賓館,參加了若干次的公宴,每次鼓掌都有一個共同點,也就是固定的公式:

  “主人中間必定有一個叫做代表的致詞,然后又是客人中間一個叫做代表的致答詞。

  也是公式——

  主人代表含笑開口。

  拍拍拍拍……掌聲跟著起來。

  高舉起玻璃杯,

  拍拍拍拍……便又是,

  客人代表站起來先彎腰。

  拍拍拍拍……

  再坐下來。

  拍拍拍拍……

  一串掌聲如燃著的炮仗,密驟中帶幾分整齊。然而炮仗在放完之后,不免還剩下幾個,出乎意料才又‘劈拍’‘劈拍’地爆炸兩聲”。

  趣味橫生的表述讓人忍俊不禁,似乎這種公式到現在仍然通用。

  他還分析了鼓掌的四類人:第一個鼓掌的多半是客人代表,這里面含著交換的意思,所謂“互相標榜”者是,其次是發言人目光所及的地方,被瞟著的人便不好不抬起手來應酬一下,所謂“情面難卻”者是。還有些鼓掌的,是因為宴會上遇到了上臺發言的親戚朋友熟人,以資助威而便拉攏,“利人利己”,滿座盡歡。另一部分則純出無心,大家喝酒,便也喝酒;大家吃菜,便也吃菜;所以大家鼓掌,便也鼓起掌來。根本沒聽到對方講了什么。

  王余杞說自己哪一種人也不是,但凡是其中的一個,也會隨波逐流,畢竟要浮沉于宦海。

  王余杞還于七月二十一登上嶗山,當時市政府招待游嶗山,他報了名,因為可以搭乘軍艦從水路前往。清晨,一陣雨后,王余杞把孩子寄托到朋友家里,與妻子一起參團爬嶗山。在軍艦的船板上,有“老青島”數說著嶗山的勝景,吊起了王余杞的胃口。

  在軍艦行駛的三個小時的時間里,王余杞看起了《避暑錄話》第二期,讀起了自己發表的文章,并慶幸去一趟嶗山,當可找到一點寫文章的材料呢。然而,船行了一個小時后,人聲忽然轟響起來,船也似乎不動了。怎么回事呢?“我伸首向圓圓的窗孔望去,軍艦仍停在大港碼頭內。女人再跑來找我:‘艦長說風浪太大,船快到嶗山,半道上又折回來,真是!’”白走一場。

  最終,王余杞還是登上了嶗山,在他的下一個篇目《嶗山之行(二)》中,他如愿坐上了“84”號山轎,開啟了嶗山之旅。

  他住在嶗山飯店,帶上了一本寫著“泰山雖云高,不如東海嶗”的《嶗山導游》,他也因此為泰山“鳴不平”:泰山自云門橋以上,跟著便是十八盤,一直盤上南天門,不僅要比嶗山高,而且還比嶗山險。不過,他也承認,嶗山主打一個“奇”字:嶗頂崖石各具形態:或者直立如人,或者蹲伏如虎,或者展翅如飛鷹,看它頭重腳輕,擔心它會掉下來,但它終于不會掉下來,看它重疊安置,疑心是誰故意堆砌。由柳樹臺、嶗頂,由嶗頂下魚鱗口北九水,魚鱗口的瀑布較小,卻較曲折;兩旁懸崖絕壁,山上林木幽深,形勢也比較秀麗玲瓏。

  他們看到了熱鬧的游人,也看到了外國人野餐留下的汗衫兩件,殘余的面包半個,燒雞半只,茶杯一個,“游山之樂,或者此君才是真正領略到了”。

告別青島  

有遺憾,也留下眷戀

   “我愛看海,我喜歡海濤的激昂;我愛海浴,我喜歡海水的柔情。因此,我幾乎每天必到匯泉。

  當蛙式游泳初會時,試將身子浮在水面上。海闊天空,任我鳧游,水流從指縫劃過,別無感觸,的確有幾分洋洋得意。一個人什么時候敢于單人獨馬地傲視一切呢?那除非在會游泳之后而游泳在水里。”

  來青島,必然會下海。不過王余杞在浴場的經歷和別人不同,他是“傷足”了。

  王余杞喜歡在水中遨游的感覺,卻不慎遇到了意外。

  “我驕傲著,全不理會在岸上在水中攢勁著無數人頭,只獨自在水里鳧著。氣力不繼了,兩腳落下來,換過一口氣,身子一縱,又浮上水面。便在一次縱身時,右腳掌上似乎踩著玻璃之類發生了一點阻礙,心里馬上意識到:大概是刮掉一塊皮。身子落下來,手在右腳上一摸。——不對,是一塊肉,小指寬,一寸來長,還在腳掌上懸吊著。”

  如此嚴重的傷勢,讓他無心游泳,只能求助于路人,希望幫忙找一下救護隊。“他默默地去了,又默默地走來,帶來一片橡皮膏和一卷繃帶,再默默地替我綁上,我還來不及和他談話時,他已經默默地走了”。如此好人,讓王余杞很感動,可以當他忍著痛找到救護隊時,并沒有得到進一步的幫助,因為對方認為他已經包扎好了,這讓王余杞很氣憤。

  工作結束,在決定離開青島前,王余杞打算登上“真正的青島”,也就是小青島,做最后的告別。

  小青島在他三歲的女兒的眼里是“又紅哪,又沒有哪”的燈塔所在的地方,是個神秘的島嶼:那地方,四面皆水,一島孤懸,小松成林,野花滿地。在正是幽靜的環境中,只聽到風聲,潮聲與鳥聲。——風聲過處,疏林外,碧綠的海上卷起雪白的浪花,做成了陣陣潮聲,潮聲驚駭了飛鳥,飛鳥便嘰嘰喳喳地鳴叫著。

  因為這,小青島讓王余杞深深地留戀,“將要離開青島了,我應當向那真正的青島告別”。然而,當他走上棧橋,準備乘坐舢板登島的時候,發現因有“要人”抵達,小青島臨時封閉,舢板停航了。王余杞與警察理論了一番,不得要領,只好作罷。

  帶著最后的遺憾,王余杞回望小青島,只默默作別。“八月二十三日的清早,我便帶著行李,走向車站”。

  王余杞走了,但多年之后,他與臧克家因為《避暑錄話》還產生過一段小插曲。1980年,臧克家在《新文學史料》連載自傳體長篇回憶錄,在《悲憤滿懷苦吟詩》一章中談到了《避暑錄話》,沒有提到王余杞。

  似乎是為了證實自己參加過,一年以后,王余杞在1981年發表了《關于避暑錄話》,其中寫道:“1935年暑假期間,《青島民報》的杜宇、劉西蒙兩位編輯,約了當時在青島的人辦一個小刊物。應邀的人中有老舍、洪深、王統照、趙少侯諸老和臧克家、吳伯簫、王亞平以及我這樣的青年人。”

  這引起了臧克家的不滿,他在《關于<避暑錄話>和<現代>》一文中談及王余杞的文章時,說他當時已31歲,不能算是“青年”了,他還寫道:“為什么我提名時忘記了王余杞呢?因為他在鐵道系統工作,暑假路過青島,被邀請參加《避暑錄話》寫作的,有他自己寫的《一個外鄉人在青島》可以作證(臧克家記錯了王余杞文章的名字)……說到聚餐,我記得一次在厚德福,一次在趙少侯家中,王余杞是否從始至終每次都參加,我記不清了,因為他是因公過青。”再一次強調是“因公過青”。

  文史專家魯海先生說,1987年王余杞又出版了《在天津的七年》,文中再次寫了在青島參加《避暑錄話》的事,他還寫道:“輪班吃飯,我也請了一次,記得很清楚。”是為回應臧克家。

  兩位作家的爭論,愈發證明了《避暑錄話》在他們心目中的位置,他們以參加這個副刊團隊為榮,這段經歷對他們的寫作生涯來說,成為濃墨重彩的一筆。

  多年過去了,避暑的人都不在了,但避暑的景色和避暑的故事,卻被留了下來,至今都是青島文學界的重要記錄,也是在青島避暑的一段不可磨滅的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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