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青島|終生難忘黃縣路——胡絜青與老舍以及孩子們在青三年,一生懷念
□半島全媒體首席記者 張文艷
黃縣路12號,老舍故居,又稱駱駝祥子博物館,在旅游旺季,迎來了一批又一批的游客。尤其是中小學生,聚集在面積不大的房間里,仔細閱讀著櫥窗里的手稿和信件。
墻面上,掛著老照片和一幅幅畫作。老照片記錄了老舍夫婦在青島生活的點滴,而畫作,則主要出自胡絜青之手。一個自幼擅長裁剪的女學霸,在成為老舍妻子后相夫教子多年,必要時執起教鞭,補貼家用。后半生,她終于找回了自己,師從跟父親很像的齊白石先生,留下了許多珍貴畫作。
探訪老舍故居,專訪駱駝祥子博物館館長王詠,查閱老舍與胡絜青的回憶文章,一位女學生、女老師、老舍夫人、四個孩子的母親和一位畫家的成長歷程逐漸顯現出來。那年,再回青島,胡絜青不由得感慨:“終生難忘黃縣路!”
>>>探訪故居
小樓里的大世界
粉刷一新的大學路紅墻,在夏日的陽光中愈加耀眼。熱,不僅僅來自溫度,還有來往的人群。轉入黃縣路,一眼就可以看到老舍故居門前,聚集著來自各地的游客。
這條路,王詠館長走了9年,這樣的場景,她也是見證者。
故居開放于2010年,2014年,王詠從萊西調到了博物館。第一天上班,由于當時手機導航不發達,她依據印象尋覓,竟然順利地找到了故居,“當時就有很有緣分的感覺”。站在小院門口,她的眼前是文學大師全家其樂融融的畫面。
九載春秋,見證著一家家咖啡館陸續開業,游客也逐漸多起來。“周邊的小飯館和咖啡館都是跟著我們周一閉館休息的”,王詠覺得,一所故居帶動了一個慢節奏的生活圈。隨著時間的推移,大學路與魚山路的轉角成為了網紅墻,也帶動了老舍故居的客流。再加上來自老舍、來自《駱駝祥子》的文化底蘊,以及宣傳到位,駱駝祥子博物館的名氣也愈來愈響。到2019年達到了頂峰,“這年的旅游旺季一天最多的客流量達到了4000多人”。
走入故居,就是走進了老舍與胡絜青的生活,王詠對他們的認識也不太一樣,“有時候感覺就像身邊的親人一樣,越來越熟悉,越來越親切,在青島,老舍擁有了溫馨的家,一個帶來生活與創作碩果的家。伉儷齊眉,兒女繞膝,這是三度春秋和永生深情的寄托。因為偉大作品誕生的緣故,這棟小屋與廣闊的世界發生了連接”,所以說,小樓里有了大世界。
凝視故居,幾間房屋,一個小院,花木蟲魚,由遠及近的孩童笑聲,在歲月的深處顯現得愈加清晰起來。
“顛沛流離、四處為家的生活,是老舍五十歲以前的總情況,這中間,當然也有比較安定愉快的時候,他常常懷戀的是從婚后到抗戰爆發,在山東度過的那幾年”,胡絜青在回憶起老舍的生涯時說。
1981年,胡絜青曾來青尋訪,素不相識的街坊,無論是七八十歲的老人,還是二十來歲的青年,都熱情相待,積極提供線索,讓胡絜青非常感動。找到黃縣路,她與老舍相識、相戀、攜手度過三十五年的過往歷歷在目,于是留下“終生難忘黃縣路”的感慨,足見對青島歲月的懷念。
胡絜青原名玉貞(1905年~2001年),她和老舍一樣是滿族人,也屬正紅旗。祖父胡貴德是清宮廷里的二等侍衛,在繪畫方面極具天賦和素養,每日進宮時常在如意館學習作畫,受到額外栽培。而這恐怕也是胡絜青畫畫天賦的來源。胡貴德中年意外病亡,身后留下妻子邊氏和13歲的獨子胡竹軒。少年胡竹軒起初靠沿街賣桃為生,后來經熱心人的舉薦,到正紅旗衙門去當了個小差,因為做事勤懇,頭腦靈活,一路晉升,升職到印務佐領。胡竹軒先后娶過三房太太,前兩位太太相繼過世,留下兩個兒子。在胡竹軒60歲的時候,求媒人隱瞞年齡,娶到了奚家姑娘,奚氏就是胡絜青的母親。嫁過來當天,胡絜青的母親才知道了丈夫比她大28歲,瞞了整整10歲,她當時就愣了。
在胡家的日子并沒有想象中輕松,兩個男孩排斥新來的母親,胡竹軒也經常在外尋歡作樂。婚后兩年,奚氏生了個男孩,排行老三,是胡絜青的三哥。再過四年,母親生了胡絜青,這時,胡竹軒已是華發蒼顏的64歲的老人了,雖然父親對母親不夠體貼,但他對胡絜青非常寵愛,經常帶著女兒出席各種場所,品嘗各種小吃。父親長著細高挑兒的身材,后來絜青認識了齊白石老人,覺得白石老人的臉龐很像父親,所以胡絜青很親近、敬重白石老人,此是后話。
母親生下胡絜青后兩年,又生一女。小妹長到兩歲時,兩姐妹雙雙患白喉急癥,眼看著已死了,被放在了地上。家里忙著差人到街上棺材鋪買回了兩口小棺材,誰知,在往棺材里放時,4歲的姐姐竟奇跡般活了過來。自此以后,胡絜青就成了奚氏身邊的獨生女兒,兩人心靈相通,相依為命。
胡絜青的母親十分重視子女的教育,哥哥們不爭氣,她便把希望放在了胡絜青身上。1913年,胡絜青進入北京西直門第四女子小學入學,由于聰慧好學,胡絜青7年的小學,她念了6年就畢業了。
胡絜青小學畢業時,已是16歲。此時,家里已入不敷出。胡絜青深知母親的辛苦,決定不再讀書,而是做活補貼家用,她學會了裁剪和針線活,能夠做大袍、短襖等衣衫,花樣精美,色彩搭配巧妙,贏得了周圍人的一致稱贊。日后,胡絜青在濟南給老舍做過一件皮袍,讓老舍驚喜不已,穿著回北平看望岳母,奚氏看到皮袍做工復雜,想到女兒為此操勞多日,心疼不已,竟然得了一場大病,可見母女連心。
胡絜青的學業一停就是兩年,她不甘心,想繼續深造。于是請求母親允許她上學。奚氏深知愛女志向遠大,同意她繼續上學。恰好胡絜青的二哥在街上看到北京師范招收女生的簡章,家人一商議,覺得師范不花學費,而且畢業后可以當老師,工作有保障,便支持胡絜青去試試。胡絜青不負眾望,考中師范,埋頭苦讀了4年。
胡絜青珍惜來之不易的機會,加上天資聰穎,是不折不扣的學霸。畢業后,胡絜青沒有停下求學的腳步,她考取了北京女子師范大學國文系,因為學校太遠,同意她到位于和平門外的男師大插班學習。胡絜青在師大畢業前兩年,參加了文藝社團“真社”。“真社”同學們寫的稿件給邵飄萍主持的《京報》的副刊刊用。胡絜青是“真社”成員,她寫散文、新詩。最后,兩個副刊出合訂本,封面設計出自胡絜青之筆。
就是在“真社”里,胡絜青認識了與她相伴35年的老舍。
>>>巧遇姻緣
婚紗照背后的故事
“從倫敦回到北平,老舍住在西城機織衛淹通胡同6號老同學白滌洲家。一住就是三四個月,直到他應聘前往山東濟南齊魯大學任教。這期間,他走動平津之間,會親訪友;與報界記者聯絡,接受采訪;應邀給青年學生演講等等,也極為忙碌。其中,最有歷史意義的,就是他與胡絜青在白滌洲那所小院落里的相逢相識”,克瑩女士在《患難情緣——老舍與胡絜青》中寫道。
老舍1899年2月出生在北京西城小羊圈胡同,父親舒永壽是名護城士兵,在八國聯軍攻城時遇難。隨后,聯軍掃蕩北京城,一歲半的老舍因為被翻倒的大木箱扣在了里面,一直熟睡而未被發覺,撿了一條命。他與胡絜青在童年,都有過大難不死的幸運。
連連遭難的家庭一貧如洗,一家老小全靠母親馬氏拆洗縫補的微薄收入過活。老舍從小就知道體貼母親的艱難,常對母親說長大以后好好地侍奉她。老舍師范畢業時才十九歲,就不再繼續上學了,先后在北京、天津的中學里當國文教員,把全家的生活擔子挑起來。1924年,燕京大學的英籍教授艾溫士先生見老舍勤奮好學,是教育界的人才,將他介紹到了英國教書,每月薪水比國內略高一些。早就想出國看看的老舍乘坐輪船,抵達倫敦。他在倫敦大學所屬的東方學院任中文講師,教英國人學習中國文字和北京話,在此期間,他開啟了寫作生涯。
1930年春夏之間,老舍回到北京。消息傳到師大,同學們想以“真社”的名義請他到師大做演講,公推胡絜青去聯系。于是,在白滌洲的家里,胡絜青第一次遇見了老舍。聽到胡絜青的邀約,老舍想了想說:“你回去跟同學們商量一下,定下個日子我就去。”這令胡絜青喜出望外。
胡絜青回到家里,母親突然問她,見到老舍沒有,人怎么樣。胡絜青很詫異,母親一向思想守舊,就連她上大學都叮囑她不要和男同學來往,這次怎么問起老舍先生來了。盡管驚訝,胡絜青還是回答了她的第一印象:又瘦又弱,人倒是很老實。“后來才知道,我母親是有意撮合我和他的婚姻,老太太早就為我的終身大事上心了。她知道我老實靦腆,又不認識人,怕把姑娘‘擱老了’,就托我二哥的朋友羅莘田(羅常培)給留意合適的人家。羅先生是老舍從小的同學,頂要好的知己,他當然第一個想到的是老舍。他看出我和老舍的性情、愛好很接近,又都是旗人,生活上也會合得來,跟我母親一說,老太太就同意了,只瞞著我一個人。偏巧,‘真社’推我去找老舍”,胡絜青在1979年向王行之回憶老舍時,不由得感嘆:這可真是無巧不成書。
白滌洲、羅常培和董魯安作為媒人三主力,悄悄議定:為給老舍和胡絜青創造機會,由他們三家輪流專請老舍和胡絜青吃飯。白、羅、董三家的“輪流家宴”辦得很溫馨,當然老舍和胡絜青也心知肚明,老舍已經在好友的勸說下擯棄了之前的不婚主義,對胡絜青越來越傾心。“吃過這幾頓飯,他給我寫了第一封信,他說,咱們不能老靠吃人家的飯來見面,你我都有筆,咱們在信上把心里的話都說出來吧,他先說了心里的話,回到濟南以后,他每天起碼給我一封信,有時兩三封”,胡絜青甜蜜地回憶說。老舍稱呼絜青從不用通常用的“姐姐”、“妹妹”,而是用”達林”、“底耳”相稱。有一次胡絜青收到信后,因忙而未及時復信,老舍跟著就在信中要求她說:“如果您忙,哪怕只給我寫一個字也好,一定要給我回信。”婚前,老舍和胡絜青“由年下到七月二十八日結婚”一直互通了100封信!
將近70年過去后,胡絜青再憶當年,一往情深地說:“老舍給我來信,每封信內容不同,思想極其活躍,字里行間,充滿了感情和愛意。可見他每晚工作完畢,燈下揮毫奇語戀人之情深。”
1931年暑假,兩人終于決定走入婚姻的殿堂。在青島黃縣路12號老舍故居中,兩人的結婚照放置在書房里,花叢后,胡絜青穿著白色的婚紗,老舍一身白色西服,新娘落落大方,新郎意氣風發。
婚禮是在北京西單的聚賢堂飯莊舉行的,雙方多達百位親友濟濟一堂,“我們的婚姻可說是半新不老,既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是我們自己同意的。這在那時候,就很不容易了。按照老舍的意思。我們到香山或者頤和園租上一間房。旅行結婚。免去一切俗禮。省的結婚那天像耍猴似的被人捉弄著。可是我的老母不依,他就沒有堅持自己的主見。在這些事情上,他從來不愿讓老太太們傷心難過。那一年,他三十三歲,我二十七歲。”
>>>在青三年
終生難忘幸福時光
“按說,青島是世界聞名的花園城市,避暑勝地,多少人坐著飛機和火車,從各地跑到青島游覽,我們這一家子可夠奇怪的,就住在風景名勝的旁邊,可是很少專門安排時間去游玩”,胡絜青回憶說,他們在金口三路住的時候,離第一海水浴場不到十分鐘的路程,朋友們下海游泳都到家里來換衣服,可老舍總是不愿意離開書桌,去跟陽光海水親近親近。他的理由是:“我們瘦,不到海灘上去‘晾排骨’。”
1934年秋的一天,老舍和胡絜青一家四口抵達了青島。海風的吹拂,帶來了秋日的涼爽,也給老舍帶來全新的靈感。他們一家先是居住在現在登州路的西式平房里,1935年初,搬到靠近海濱的金口三路(原金口二路)2號一所庭院小樓里。這里是個風景宜人的地方,綠草如茵,清靜宜人,老舍在他的《櫻海集序》中描述過他這所庭院:開開屋門正看鄰家院里的一樹櫻花,再一探頭,由兩所房中間的空隙看見一小塊綠海。字里行間,充滿喜愛之情。
連續搬家兩三次后,1935年歲末,老舍入住今黃縣路12號(原黃縣路6號),并于1936年辭去教職開啟專業的寫作生涯。
回憶當年的青島生活,重游舊地,胡絜青感慨萬千。那段歲月成為全家最幸福的時光。老舍一直奮筆疾書,忙于創作,很少出門。每年春天,青島中山公園里櫻花怒放,游人如織,老舍也很少去,他帶著孩子在山大校園里那幾棵櫻花樹下轉一圈,就算是領略了一年一度的大好春光了。老舍把時間和精力都用在教書和寫作上了,幾乎不得休息,結果晚年落下了一身病痛。
《駱駝祥子》《月牙兒》《我這一輩子》等幾十部中短篇小說,都在青島完成。故居里厚厚的《老舍青島文集》是他這一時期的作品匯總,舒乙先生專程來參加了這套書的首發儀式。青島的風光之美,老舍沒有認真領略,但在他的文學創作中留下了痕跡,短篇小說集《櫻海集》、《蛤藻集》、《東海巴山集》,書名都與青島有關。
老舍很忙,胡絜青也很忙,她最初在市立女中任教,后來因為要照顧兩個幼小的孩子,也辭去了教職,全家靠老舍寫作的稿費收入過日子,并不富裕。但是,在兩人長達35年的婚姻生活中,這3年成為他們最為懷念的歲月。
“孩子是老舍生活的核心,他與孩子們成就了一部饒有趣味的天真詩篇,在那些寧謐的日子里,展現了一個理想家庭的生活圖景”,在老舍故居,這樣的圖景通過一張張照片和老舍先生留下的一篇篇散文體現出來。
夫婦二人的長女舒濟生于濟南,兒子舒乙和次女舒雨生于青島。兩個大孩子很淘氣,姐姐能鬧,弟弟蔫淘,對老舍的干擾不輕。小孩子們天天和他鬧,急得他直嘆氣,可他從來沒有發脾氣,“他一輩子都喜歡小孩兒,朋友們的孩子也都喜歡這個會說故事、愛講笑話兒的‘舒伯伯’”,多年以后,回憶在青島的生活細節,胡絜青是幸福的,快樂的。
而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也都給小舒乙留下深刻印象,多年后再回故居,他創作了一幅《換了人間》畫作,將門口的銀杏樹畫得高大無比。“在舒乙先生生前,我們每年都會給他郵寄銀杏果,以解先生的思念之情”,王詠館長說。
1937年“七七事變”,青島的形勢頓時嚴峻,老舍本來打算與王統照一起去上海,后來因為胡絜青懷上了舒雨未能成行。最終,他決定再次接下齊魯大學的聘書。老舍先行抵達濟南,胡絜青在生下舒雨十幾天后,也在老舍好友朱印堂的幫助下,帶著三個孩子抵達了濟南。然而,彼時的大學已經無法正常上課,看著憂慮的老舍,胡絜青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讓老舍南下加入抗日洪流,她自己挑起照顧三個孩子和母親、婆婆的重擔。
在分別的過程中,一位女士的出現,給這個家庭留下了陰影。1938年3月27日,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在漢口召開成立大會,老舍被推舉為“文協”總務部主任,趙清閣等被聘為理事會干事,從此,趙清閣與老舍的接觸就多了。朝夕相處中,老舍被這個勇敢堅毅的女子所傾倒。在抗戰時期的重慶,趙清閣的名字常與老舍聯系在一起,兩人比鄰而居,共同創作,一起工作,引起了身邊人的議論。
1943年10月,胡絜青帶著三個孩子從北平千里迢迢來到重慶找老舍,使得三方的關系異常尷尬。最終,趙清閣離開重慶返回上海。對待這段感情趙清閣是理智的,洪深的女兒洪鈐跟趙清閣關系親密,她告訴半島全媒體記者,當趙清閣得知老舍的家屬要來重慶團聚,但存在路費困難時,她立刻找到朋友,幫忙籌集了路費。
理智戰勝了情感,但感情豈能說斷就斷?1948年,老舍曾寫信給趙清閣,說想要在菲律賓買房子和她在那里定居。然而,愿望未能實現。迫于現實壓力,趙清閣寫信讓老舍回國。接到趙清閣的信,老舍很快回到北京,回歸家庭,在丹柿小院過上了16年的平靜生活。趙清閣則一生未嫁。
到底這段感情給胡絜青造成了多大的傷害?胡絜青在回憶老舍時只字未提,她表達的是老舍離開期間對她以及孩子的思念之情,她描述了晚年一家人(在重慶又生下一女)的幸福生活。
1966年,老舍自沉于太平湖,令胡絜青痛心不已。老舍故居中,掛了多幅胡絜青的繪畫作品,尤其是菊花,是她與老舍在丹柿小院里愜意生活的見證。
她于1938年結識齊白石,1950年正式拜師齊白石,深得教誨并受器重。在老舍離開的日子里,她轉而醉心繪畫,舉辦畫展,充分發揮自己的繪畫才能,直到2001年5月21日辭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