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周刊丨野豬獵手
文/半島全媒體記者 李偉志 谷朝明 圖/受訪者提供
曾是一名榮立三等功的老兵,退伍后自主創業開了一家紅外設備公司,楊志軍認為,正是這兩段人生經歷以及借此衍生出來的愛好和情懷、積攢的資本,支撐著他成為了一名奔波全國各地,公益獵捕野豬的獵手。
近年來,野豬數量快速增長,棲息地范圍逐步擴展,已頻繁入侵到人類活動區域,一些地方野豬致害的問題逐步增多。國家林草局官網2024年1月發文指出,經科學、綜合評估,專家認為野豬在我國28個省份有分布,數量200萬頭,其中致害省份達26個,對當地群眾的生產生活造成了不利影響。據不完全統計,僅在今年10月,野豬就因影響人們正常生活,上了近十次熱搜。
為何會成為一名野豬獵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里,如何發現野豬,又如何獵捕?今年9月,有地方政府招募“賞金獵人”,每獵捕一頭野豬賞金2400元,進行無害化處理每頭再補200元。有人因此艷羨像楊志軍這樣的人:“一天抓到4頭,就是一萬塊錢啊。”事實真的是這樣嗎?
請“野豬獵手”楊志軍為您一一解開謎題————
獵捕野豬沒有槍
我今年42歲,湖南省華容縣人。2003年,我參軍入伍,汶川地震發生時我在綿陽,因參與地震救援獲了一次三等功。2008年,我退伍返鄉,先是接觸了戶外運動這一行,第二年進到了紅外設備這一領域,在湖南岳陽開了一家紅外設備公司。
說起為什么會帶隊抓起野豬,跟我的經歷有很大關系。我們那里有狩獵協會,我是協會的會員,同時還是當地野生動物保護協會的副會長。在野豬獵手這個群體里,我算得上是業余當中偏專業的人。
入行的契機源自寧夏固原市西吉縣野豬泛濫一事,連央視都做了報道。因為本身就處在這一行業,對獵捕野豬有興趣,而且經營公司的收入又足以支撐這方面的支出,我便覺得這件事是可以做的。
獵捕野豬是件十分困難的事。2020年以前,一些護農隊和狩獵協會,是可以合法裝備獵槍的,但是2020年之后,獵槍都被收了回去。于是,如今獵捕野豬,只能全靠人和狗。
抓野豬沒有固定時間,比如有的老百姓發現野豬拱了家里的稻田,就會打電話給我們護農隊,我們就立即行動,不管白天還是晚上,有可能連軸轉,要花二三十個小時。
之所以耗這么長時間,是因為獵捕方式非常傳統,成功率很低。有時候我們連續鋪網三五次都會一無所獲,但一次鋪網就是四五百米,需要一個多小時,再加上搜尋,就是兩三個小時。有時候撲空了,又要從另一個山頭上去找,可能要忙到第二天凌晨四五點鐘才能下山休息。
每次接到線索后,我們會先帶著紅外成像無人機,到野豬出現的地方進行搜尋,借此確定野豬的位置。位置確定之后,再帶著狗隊以及護農隊的隊員到達現場,通過地圖分析野豬所在區域的情況。
比如一塊方圓一平方公里的地方,我們要根據自己的經驗,分析在進行獵捕追趕的時候,野豬會朝哪個方向跑,然后在它可能會路過的地方去鋪網。把網鋪好之后,就由領狗的人進行追趕,網的周邊,每隔三五十米就站一個人。狗把野豬追到網里面后,網就能把它困住。
如果說我們在抓捕中會遇到什么困難,那么首先就是自己的人身安全。從裝備上來講,因為我算是個半職業的,又有自己的企業,相對來說就比較好一點。比如登山鞋、護腿(用來防蛇)、沖鋒衣、保暖衣,等等。
大家都應該知道,野豬并不是固定待在某一區域,絕大部分出現在地形很復雜的山林以及丘陵地帶。抓捕的時候,我們聽到野豬的聲音,是不能開燈的。伸手不見五指,摸著黑翻山越嶺,有幾個隊員因此摔骨折了,到現在還沒好。
還有一件令人頭疼的事,有時候我們會抓到體重三四百斤的野豬,把它抓住殺死后,還要交到當地政府部門進行無害化處理,但是怎么把它弄下山,是個非常令人難受的工作。有時候我們幾個人,要一連抬兩三公里,很崩潰。
我的“戰友”犧牲了
一般來說,我們的工作主要在夜間進行。因為野豬的習性跟人是相反的,它們是晝伏夜出。
當然,白天我們也抓,有時候會碰上剛好落單的一兩頭。但實際上,野豬是群居動物,一般都是成群出現。比如11月6日我們在河南,凌晨兩點多,一下子發現了將近30頭。相比河南,江蘇那邊的野豬更是到了泛濫的程度。有多少呢?一個一平方公里的山頭,我們發現了100多頭!
江西我們去了兩三次,總共抓到了12頭野豬,但是在河南,我們只抓住了一頭很小的,也就六七十斤。在江西捕獵的時候,野豬是不會跟狗爭斗的,狗一追它就跑。但是河南的情況不一樣,那里的野豬個頭大,你追它,它就會迎面抵抗,很容易就把狗咬死了。
令人吃驚的是,野豬之間也有工作分工,有盯梢的、有帶頭的,還有殿后的。而且,野豬的有些行為很出乎人的意料,比如在江西撫州南豐縣,我們發現野豬也吃橘子,而且跟人一樣,是把皮剝了只吃果肉的。
捕獵的狗都是需要訓練的,時間一般在半年到一年。我們隊里有經驗的狗有三五條,一般每次我們會帶10條左右,除了這三五條,還有一些就是“摸魚”的。
比如我們有一條狗叫“黑豹”,才來半個月。它跟其他狗一起的時候表現得很積極,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條頭狗。但實際上等真正進了山,它就在人周圍跑來跑去。你喊它上去,它就跟你搖搖尾巴,一看就沒那個膽兒。
狗也分很多種,也是有分工的。比如說我們每次行動帶的10條狗中,有一條叫“騷狗”,它可以通過靈敏的嗅覺快速地辨別出野豬的味道。
第二種狗叫“重拖”,看到野豬的時候,它第一時間就能懟上去。其他的狗都跟在這兩種狗后邊,一旦野豬落網,它們就跟上了。如果第二種狗不懟上去,其他狗他是不敢上的。
把一條狗訓練出來是一個很困難的過程,所以說每次“犧牲”了一條頭狗或者有經驗的狗,對我們隊里都是一個很大的打擊。“小臘腸”就是其中一條。如果按照分工,體長只有30厘米的小臘腸是一條“騷狗”,進山后,能很快找到野豬的路線。不僅如此,“小臘腸”還很勇猛,如果頭狗咬住了野豬,它會毫不猶豫地沖上去,張嘴就咬。
11月7日凌晨被野豬咬死之前,它已經3歲了。那天凌晨兩點多鐘,我們在山上用無人機發現了6頭野豬,其中一頭大的,估計有300多斤。那次我們帶了10條狗,包括“小臘腸”,但是我沒注意到它,只知道它跟著上去了。
到了發現野豬的地方,其他狗因為經驗不足,沒找到野豬的蹤跡。當時“小臘腸”在我們的左手邊,正好遭遇了那頭體型龐大的野豬。一個300多斤,一個只有30厘米長。但是“小臘腸”沒有害怕,直接就沖了上去,結果被野豬一口咬在了腦袋上,當場就死了。
一開始我們還沒發現,等到了山下,發現“小臘腸”身上的定位器顯示它的位置還在山上。當時我們想,要么是定位器掉了,要么就是“小臘腸”已經“犧牲”了。后來我又上山去找,才找到了它。
這件事讓我很傷心,畢竟養了3年多,已經有了感情。但是也沒辦法,只能怪自己太大意了。找了個地方把它埋了。
“燒錢”的活
前一陣子有地方政府招募“賞金獵人”,每獵捕一頭野豬賞金2400元,進行無害化處理每頭再補200元。有的網友聽了很羨慕我們這一群人,他們還算了一筆賬:只要每天抓到4頭,就是一萬塊錢。但是他們忽略了一個事實:抓一頭野豬需要多少個人?答案是至少五到八個,每個人都是通宵達旦地干,都要吃喝拉撒,這還不算我們投入的裝備。
比如我們的車,要么是皮卡,要么是越野車,普通的車是進不了山的。因為有時候進去后發現,地形完全是亂的,甚至沒有路。但是改裝一臺皮卡,就得10萬塊錢。
比如說獵捕野豬的狗。一支護農隊大概要馴養20條狗,還需要一個場地,面積三五百平方米——當然好處是在農村,不是城里。按每條狗成本一萬塊錢來算,總共就是20萬。狗每天還要吃東西,食物里要有肉,即便每條狗每天只吃30塊錢的食物,我們在這方面的開支,一天就需要600塊錢。有時候狗在獵捕野豬的時候會被咬死——比如“小臘腸”——我們也會去采購其他護農隊的狗,但一條有經驗的頭狗,起步價就要兩三萬塊錢。
比如說無人機。一臺小的無人機就要四五萬塊錢,一般來說,一個護農隊要準備一臺小的,一臺大的,加起來就是12萬到15萬。
再比如人員的裝備,包括頭燈、熱成像儀、服裝、護具,獵捕野豬的矛、刀,以及移動電源,等等,都是巨大的開支。
另外別忘了,我們是公益的。
至于前邊說的獵捕野豬每頭能拿到2400塊錢到2600塊錢的說法,在我們這里也基本不可能,因為我們捕到的野豬,是按斤算的,一斤3塊錢。如果說純粹是以利益來評判,我只能說有很多網友沒有參與進來,不知道內情。
我總結了一下,干我們這行的基本上有四類人。第一種是以此為職業的,像銀川的一位護農隊前隊長,他就是做這個職業的,而且他還是當地野生動物保護協會的會長。他的收入來源主要是靠直播打賞,一個月下來可能有三五萬塊錢收入,就是靠這個收入去養活他的狗隊。
第二種就是當地的農民,他們有的有這個愛好,在捕獵中起到協助的作用。
第三種就是一些職業販狗人。比如說像我們這樣的公益護農隊,一有行動就會把他們叫過來,結束之后就把政府的補貼全給他們,因為他們一來就是一個團隊。除此之外,他們也做直播。
第四種就是我們這種人。我們是純投入的,說白了就是口袋里有點錢的。我們這類人并不是為了利益,只是覺得野豬已經呈現一種泛濫的趨勢,應該做這件事。就我來說,本身就是當地藍天救援隊的,比較熱心公益,每年捐款捐物也不少。加上我有這個愛好,又在湖南岳陽經營著一家30多個人的紅外裝備公司,每年產值能達到幾千萬元,可以支撐我做這件事,還能順便拍一些視頻,宣傳一些正能量。
從我掌握的情況來看,全國有200多支護農隊。今年9月份我開始帶隊獵捕野豬的時候,第一站到了江西撫州。我去到他們那里的護農隊,了解他們目前的生存狀況,發現他們根本入不敷出。實際上,很多護農隊都是憑借著個人愛好或者有一顆公益的心,來支撐著這個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