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半島全媒體記者 谷朝明 李偉志  圖/李海玉提供

27年之后，李海玉終于等來了這一天。

27年之前，她年僅9歲的弟弟被嫌疑人易某青（后確認為易某華，易某青為其讀書時的名字）騙走殺害。

27年來，她送走了未能再見兒子一面的父親；輾轉數個省份，離過婚、流浪過、臥底數年，終于幫助警方將嫌犯繩之以法。

2024年10月30日，李海玉從湖南新寧老家坐車前往湛江，作為本案的刑事附帶民事原告人，她要去參加于今天（11月1日）進行的庭審。出發前，李海玉剃去了頭發，還帶上了父親的遺照。

李海玉說，只要堅持下去就會看到正義，她相信法律。她想對弟弟說，“如果當時在現場，姐姐一定會好好保護你。”她寧愿死的那個人是她，而不是弟弟。

以下為李海玉的自述。

為了不到40元錢

我叫李海玉，1977年出生，湖南邵陽新寧縣人。我們兄弟姊妹6個，我排行老四。弟弟李煥平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他小我6歲，1983年出生。

因為姐姐們年齡差距太大，妹妹又年紀太小不懂事，所以弟弟從小就跟我玩，我和他的關系最好。記得有一次我倆在外面放牛，一頭牛發起脾氣沖我們奔過來，弟弟為保護我，用手攔在了前面，后來我摔到了旁邊的坑里，弟弟的頭還被撞出了血。

1992年，父親李中祥在老家經營家具廠失敗，到廣東湛江承包橘園，當時9歲的弟弟和三姐李海萍便跟著來到湛江，而我寄宿在另一個村子的老師家，依舊在老家讀書。也就是從那時起，我再也沒有見過弟弟。

聽我媽媽王滿妹講，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

1992年，一名21歲的青年來到湛江，找到了父親的橘園。他自稱易某青，沒有身份證，是湖南新寧縣回龍寺鎮人，父親在老家打鐵。因為缺人手，又因為是老鄉，父親讓他照看邁車坎村的橘園，自己則在北和鎮鵝感村的橘園干活。易某青只干了一個月，那時橘園工人的月工資有五六百元，因為他有3天沒上班，父親扣了他不到40元錢。也正是因為這筆錢，雙方發生沖突，易某青當時放話：“要讓李家斷子絕孫”。

弟弟的學校離父親的橘園很遠，所以他寄宿在學校老師家里。那一年的12月22日，易某青到學校找我的弟弟，稱母親病危，將他從學校帶走。兩天之后，老師找到我們家，詢問弟弟何時歸校。

弟弟失蹤了，我的父母認為是被易某青拐賣了，急忙報了警。但那之后，他們找遍了附近的橘園、水塘和車站，都沒有線索。為了找到唯一的兒子，父親放下橘園的工作，騎自行車到一百公里外的湛江市區甚至是海口，邊打工邊找，均無功而返。

事發那時，我還在老家邵陽上學，母親擔心起我和另外姐妹的安危，趕回湖南，直到1993年把我接到湛江。就在母親離開的時候，1993年2月，一具疑似弟弟李煥平的尸體，在距學校不足一公里的甘蔗林中被發現。但那時尸體已經高度腐爛，父親憑借其所穿衣物及右手歪曲的大拇指，認定這就是自己失蹤的兒子。

擔心母親接受不了，當時所有人都瞞著發現弟弟尸骨的消息。同時被瞞著的，還有我。直到易某青被捕之前，我都認為弟弟是被拐賣了。

父親的遺愿

2014年11月，在弟弟失蹤12年后，父親帶著遺憾離開了這個世界。他離開時，只有我在身邊，是在我的懷里走的。我不愿接受那個現實，一個人抱著他，給他按摩，希望他快點活過來。

父親的遺書是手寫的：易某青，1992年2月30號左右，把李煥平從學校騙出去，下落不明。你不管付出任何代價，再苦再難也要找到他，將他繩之以法。

遺書上還寫著，他時不時地就離開家，但并沒有忘掉找易某青，他在外面吃過很多苦。這些事父親只告訴了我。

實際上，直到父親去世，我的母親都沒有原諒他。

母親總是覺得，如果不是父親，如果弟弟不被帶到廣東，就不會失蹤。今年她已經76歲了，有時候神經兮兮的，背著大包小包，里邊全是弟弟用的東西，還總是嘟囔著，要去找我弟弟，“要送衣服給他穿”。

其實不只母親，我們幾個姐妹都恨過父親。弟弟出事之前，我們一家人開開心心的。但那之后，我們幾個姐妹都沒再得到過父母的愛，直到父親去世，也沒吃過一頓團圓飯。

后來我想，父親把這個未竟的愿望托付給我，是因為在六個兄弟姊妹中，我的臉部線條粗獷、說話也大嗓門，長得也最像他。以前他經常和別人感慨，說我“是個男孩就好了”。

弟弟出事那年我剛15歲。因為父親經常消失（尋找弟弟的線索），家里也沒錢供我讀書，1997年初中沒畢業我就輟學了，邊打工邊找弟弟。從那時算起來，已經27年了，我都快50歲了。

這些年，我去過云南、貴州、四川、江西、浙江和福建，學會了四川話和粵語。尋親找弟弟的過程有點類似“流浪式打工”，聽到哪里可能有線索，馬上就趕過去，一面找工廠打工，賺錢維持生活，一面到周邊熱鬧、人多的地方打聽消息。

2002年，我在廣州一個廠里打工時遇到一個老鄉，他說知道我弟弟的下落，讓我跟他上車。到了一個村子后，他把我鎖在一個房間里，我偷偷看到他們數錢，好像是2000塊錢。那個人用粵語跟對方說，要把我賣給這戶人家當媳婦。

那時候我也不懂什么是拐賣，就知道他要把我賣了。我假裝聽不懂，借口說要上廁所，從那里逃掉了。另一次被賣時，那戶人都要擺喜酒了，我從二樓跳到下面沙堆上，先騎了路邊一輛自行車，后來到鎮上能打到車的地方，花了30多塊錢車費跑回了打工的廠子。

這些年來，為了找到嫌疑人，我離過婚、流浪過、臥底數年，最終查清了易某青的身份，幫助警方成功將其抓獲。

“復活”的嫌犯

實際上，我也有過放棄的時候。

弟弟的事情發生后，警方初步判定易某青有重大作案嫌疑，但他作案后就潛逃了。當時的我還不知道“尸骨的事”，就以為弟弟是被易某青拐走之后賣了。

為了找到弟弟，我還建了一個群，花錢請人在群里唱歌，一首5塊錢，為的是吸引人入群。我還拜托朋友轉發尋人啟事，把家人的照片做成拼圖，希望弟弟能看到，還能記得姐姐們的樣子。

2006年，我在廣州白云區神山大道旁，經營起了一家理發店。那里的主要顧客是附近的居民和工廠的工人，我經常能遇到廠里的湖南老鄉。每次遇到操著鄉音的顧客，我就打聽易某青的消息。

后來我聽到一個說法，一度放棄了尋找。有個人告訴我，說易某青死在了外地。當時我就想，人都死了，再也沒有人知道弟弟被他帶到了哪里。

但到了2012年，一位顧客告訴我，易某青其實并沒有死，而且還在外地做包工頭，當了大老板。追兇的念頭再次燃起，我就四處打聽易某青在何時何處做什么生意。我謊稱曾跟易某青打過工，借他140元錢給父母看病，最終打聽出他在湖南新寧縣老家村子的名字。

那之后三年多的時間里，我每隔三四個月就回去一次，探望完母親，就悄悄來到易某青的老家附近蹲守，但從來沒有碰到過他。

2016年的某一天，事情終于迎來了轉機。當時我正守在易某青家門前的水塘邊，看到一名四五十歲的男子路過，隨口就喊了一聲：“易老板，你回來啦！”當時我用力咬住嘴唇，克制住自己激動的情緒，借著聽來的信息編造打工經歷，說我老公曾跟著易老板打工，現在我倆還想跟著他。

當時在易某青家，我假裝玩手機，偷拍下了他的正面照片。

從案發到2016年，已經過去了24年，易某青是兇手嗎？后來我又托朋友通過照片查證，才發現名字并不一樣：易某青的身份證上，名字叫易某華。

如何證明易某華是當時的那個人？

我斷斷續續地跟他保持著微信聯系，并多次試探。我問他的父親是不是鐵匠？被對方否認。問他是否有過在邁車坎村打工的經歷？他說自己從未去過那里。我當時就感到，問到之前的經歷，他的警惕性還是挺高的。因為怕打草驚蛇，于是那之后的大半年，我沒有再和他聯系。

有一天，他又在微信上主動聯系我，說“他挺想我”的。后來，他和我的聊天變得曖昧起來，還開出了月薪6000元的工作，邀請我到廠里去干活。

為了套取更多信息，我編出“我和老公吵架了”之類的理由，和他斷斷續續地聊了好幾個月。有一天聊天時，他說“你把衣服脫了給我看一下”，為了解更多信息，他讓我脫我就脫，后來我假借信號不好，把視頻關掉了。

他也跟我說過為什么喜歡我，因為他年輕時候，在廣東打工認識的一個女孩跟我長得挺像。他說當時就挺喜歡那個女孩（實際上是我的姐姐），因為年輕沒敢表白，所以錯過了。

他當時還問：“那個人，是不是你？”，我連忙說我在湖南老家，當時根本不在過廣東。

2019年3月5日，我借口手機信號差，聽不清語音，讓他打字。我問他，“我們都喊你易某青，為什么別人喊你易某華。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把我搞糊涂了。”易某青打字確認，自己叫易某華，易某青是學校讀書的名字，“兩個名字，就是一個人。”

2020年5月，我得知易某華（易某青）在廣西桂林，把消息告知了湛江雷州市公安局。結果警方說易某華在湖南，讓我暗中調查。那天我哭了整整一個晚上。

第二天我和他微信說，“我離婚了，一個人好孤單，你發位置給我，我找你去”。他還是發的廣西的位置。于是，我又給湛江警方打了電話。

就這樣，2020年5月22日，潛逃28年的易某華終于被抓獲。

“紅玫瑰”和“江湖故人”

易某華歸案的那天，是我最開心的日子，我以為有了找回弟弟的希望，但最后等來的，卻是弟弟遇害的消息。

因為找不到尸骨影響了檢察院對易某華的起訴，2021年2月8日，我收到湛江市檢察院作出的《不起訴決定書》和《不起訴理由說明書》。

在知道結果前，我還曾有過猶豫：如果易某華被判刑，他的老婆跟孩子怎么辦？他們是無辜的，太可憐了。我當時矛盾了很久，才把那個文件打開，結果是《不起訴決定書》。

我最開始的微信名叫“紅玫瑰”，是想著弟弟回家團圓，我手里捧著紅色的玫瑰花送給弟弟，放著鞭炮家人團圓的意思。易某華被捉拿歸案后，才關了半年就釋放了，我絕忘了，感覺我生存在一個冰冷的地下室里，看不到一絲光，于是我把微信名改成了“凄涼世界”。

“江湖故人”是我現在的名字，我這一生流浪街頭，為弟追兇，最后，嫌犯卻未能被繩之以法。我每晚無法入睡，整天以淚洗面。

好在正義會遲到，但不會缺席。2024年2月14日，我收到了廣東省湛江市人民檢察院的書面告知，我追尋了20多年的“兇手”易某華，因涉嫌故意殺害我的弟弟李煥平，被移交檢察院審查起訴。

2024年9月，廣東省湛江市人民檢察院向湛江市中級人民法院提交起訴書，以故意殺人罪對犯罪嫌疑人易某華提起公訴。起訴書詳細描述了易某華的犯罪經過，并提供了充分的證據。我作為刑事附帶民事原告人，將參與庭審。

正義是什么？就是給我們家屬公平公正的結果，所有受害人求的是一個公道，就是我理解的正義。

之前，我每天都幻想著弟弟回來了，幻想著我父親也回來了，我在街上放鞭炮，一直放到我家里。我要告訴所有人，我媽媽有兒子，我有弟弟。

我想對弟弟說，如果我當時在現場，姐姐一定會好好保護你。我寧愿死的那個人是我，不是我弟弟。

■“為亡弟追兇27年”始末

●案發

1992年12月22日，易某青謊稱李煥平的母親生病，將年僅9歲的他從學校帶走。

1993年2月，一具疑似李煥平的尸體在距學校不足一公里的甘蔗林中被發現，尸體已高度腐爛。警方初步判定易某青有重大作案嫌疑，但后者已于案發后潛逃。

●尋親

1997年，初中輟學后的李海玉，走上了尋找弟弟和拐賣弟弟的易某青（當時認為是被拐賣了）的漫長之路。

●遺書

2014年，李海玉的父親李中祥去世，臨終前留下遺囑，囑托她一定要找到易某青，把他繩之以法。

●蹲守

2016年，李海玉在易某青家門前的水塘邊蹲守，終于發現了要找的那個人。

●確認

2019年3月5日，李海玉通過微信文字聊天，終于確認易某青和易某華為同一人。

●抓獲

2020年5月22日，通過李海玉提供的信息，警方將易某華抓獲歸案。

●波折

2021年2月，廣東省湛江市檢察院對嫌疑人易某華作出不起訴決定。

●轉機

2024年2月14日，廣東省湛江市人民檢察院書面告知李海玉：易某華因涉嫌故意殺害李煥平，被移交檢察院審查起訴。

2024年9月，廣東省湛江市人民檢察院向湛江市中級人民法院提交起訴書，以故意殺人罪對犯罪嫌疑人易某華提起公訴。

●審判

2024年11月1日，“姐姐為亡弟追兇案”在廣東省湛江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