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丨九塊九的T恤被“僅退款”,他奔波千余公里維權
半島全媒體記者 谷朝明
標價9.9元的T恤被“僅退款”,商家為“爭一口氣”,奔波一千多公里,當面和買家對質。
被外人當成笑話的“死磕”背后,卻隱藏著消費者、賣家以及電商平臺三者之間復雜的互動和沖突……本期《聽·見》,我們對話“千里追蹤僅退款人”的男主角、在義烏創業搞電商的“90后”楊柳。
在他看來,“僅退款”這一規則,已經背離了“更快解決消費者的售后問題”,進而吸引更多用戶,增強用戶黏性的初衷,反而激化了商家和消費者之間的矛盾。值得關注的是,針對日益嚴重的“僅退款”等不正當網絡競爭行為,國家監管部門正在果斷采取措施進行整治。
被當成笑話的“死磕”
我叫楊柳,一名河南信陽的“90后”,2016年到義烏創業搞電商,以銷售女裝、日用百貨為主。我管理運營的線上店鋪多達100多家,這在我們業內稱為“店群”。
今年“6·18”大促前夕,我做了一件看似極不劃算的事。為一件售價9.9元被“僅退款”的T恤,我拋開手頭上所有的事,坐了9個小時的車,從義烏追到北方一個城市,千余公里奔波只為當面對質買家——到底為什么要“僅退款”?
抵達當地已經是晚上9點半,我循著買家填的地址,在一所職業技術學校附近的旅店住下。第二天,我通過在菜鳥驛站查詢監控視頻,看到這位神秘的“僅退款”買家——一名戴口罩的女生。兩個小時后,才在女生學校的約定地點見到她。
她解釋,選擇“僅退款”是因為對非純棉衣物過敏,而非故意為之。對于為什么“僅退款”后就失聯,信息已讀卻不再回應商家,她說那段時間太忙了,沒來得及回復……當面對質,兩人一問一答。最后,我提出訴求:除了退回衣服的9.9元,女生要彌補這趟來回的路費、住宿費,共3000元。
因無法達成共識,女生叫上學校輔導員,我們一起前往當地派出所調解。最終,雙方簽了一份調解書:商家維權千里追蹤產生的費用打對折,女生賠付1500元。
在別人眼里,我為了9.9元追這么遠,好像一個笑話。平臺推出“僅退款”規則的本意,也許是好的,但如今卻成了我們商家的噩夢。最多時,平均一天一個店鋪有七八單“僅退款”,我有100多家店鋪,每天要處理的“僅退款”足足有七八百單。
跟鉆空子的“羊毛黨”死磕到底,從始至終就不單純為了錢。比如說,你睡得好好的,突然飛來一只蚊子,一直在耳邊叨擾,只有不睡了,拍死這只蚊子,你才能緩解煩躁的情緒。
無限放大的“話語權”
后來,“僅退款”的女生分三筆轉賬支付了1500元,但這件事并沒畫上句號。我回到義烏后,平臺運營打來電話,因為女生投訴我線下找人,申請平臺介入處理。平臺的態度是不支持線下找客戶,懲罰就是店鋪產品永久下架,相當于永久關店。這是我做電商七八年間,領到最嚴重的懲罰。
我并沒做進一步申訴,坦然接受了處罰。原因之一是,我還有其他上百家店鋪要管理;之二是,我覺得出了一口氣。
其實,平臺上“僅退款”的很多是在校學生,他們的世界觀、人生觀還不太成熟。比如買雙一兩百塊錢的鞋,對中學生來說,算一筆不小的開支,舍不得買咋辦?這時候平臺就提供了一個“白嫖”的機會,只需要你道德標準稍微低一點,就可以把手伸到商家口袋。
為了一件9.9元的T恤奔波千余公里,我被網友戲稱為商家和“羊毛黨”的“僅退款網絡奔現”。原本以為對方會是一個胡攪蠻纏的人,不曾想她卻非常有禮貌:低著頭不停地給我鞠躬道歉,一直說著對不起,并非之前“信息不回,石沉大海”那種冷漠買家形象。
在這件看似普通的“僅退款”事件背后,隱藏著的卻是消費者、賣家以及電商平臺之間復雜的互動與沖突。而我要做的是:表明態度,表明立場。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一毛錢也別想要。
據公開報道,今年“6·18”期間,一女裝商家店鋪營業額達1000萬元左右,但扣掉“僅退款”數額350萬元、“退貨退款”數額380萬元,以及各項成本開支后,該店鋪反虧損約60萬元。
面對這種“薅羊毛”的行為,大多數商家選擇忍氣吞聲,也會有像我一樣“爭一口氣”的商家:為了12雙襪子,女店主駕車從上海追蹤至開封;為30多元的吸頂燈被惡意“僅退款”,把買家告上法庭;還有一些被“薅”得實在沒轍的商家,將“羊毛黨”的電話和地址曝光在網上……嚴格來講,這種以暴制暴抵制“僅退款”的做法是違法的。但電商老板們苦“僅退款”久矣。
平臺“內卷式”惡性競爭
坦白地說,并不是每一位選擇“僅退款”的顧客都是刻意而為,但每一筆“僅退款”又真實地給賣家造成了損失。最開始,商家在客服頁面能夠看到退款選項彈窗,后來演變成平臺會彈出官方助手,提醒買家可以選擇“僅退款”,同時還將商家禁言。因平臺頻繁介入引導的“僅退款”,讓賣家們長期神經緊繃。
為了對抗不良買家,不少電商老板開始抱團取暖,結成了“復仇者聯盟”。有一個名叫“商家互助會”的網站,按照不同地區層層劃分,由商家“互助接單”。如“僅退款”買家是邯鄲的,商家會把訂單信息發到內部網上,“互助會”里邯鄲地區的會員則會幫著追回貨物。
除“僅退款”,利用退貨牟利的另一主流方式是“薅運費險的羊毛”。比如,購買一件贈送運費險的商品,到貨后申請退貨大概可賠付8~12元,而實際運費僅在4~6元之間,這一單就可以憑空掙一半。有“聰明人”利用這種差額進行套利,儼然形成了一條產業鏈。還有人將“僅退款”等操作流程打包成教程售賣,聲稱包教包會。
“薅羊毛”滋生了惡之花。如果細數“僅退款”的前生今世,它最初起源于美國電商巨頭亞馬遜,從2021年開始,淘寶、京東等平臺也都紛紛宣布類似政策。
“僅退款”的初衷,是為了更快解決消費者的售后問題,進而吸引更多用戶,增強用戶黏性,從而進一步規范電商賣家,促使平臺“良幣驅逐劣幣”。然而,在這種明顯傾向消費者的規則籠罩下,商家、平臺和消費者三大主體卻陷入了微妙的緊張關系。這一規則在激化商家和消費者矛盾的同時,自然會出現不少商家千里追討“僅退款”買家的社會新聞。
以我的理解,“僅退款”是平臺“內卷式”惡性競爭的產物,只關注短期利益,卻傷了整個行業的元氣,傷了商家們的心。值得慶幸的是,國家已開始出面調查。國家市場監管總局頒布的《網絡反不正當競爭暫行規定》將于9月1日正式實施。不久前,作為頭部電商平臺的淘寶也宣布將對“僅退款”策略進行優化,不再采取“一刀切”的方式,以提高商家售后自主處置權。
任何行業都會從野蠻生長走向規范發展,電商自然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