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周刊丨青島啤酒屋,醉倒“李連杰”!外地客驅車7小時來品咂……大家為啥好喝這一口?
半島全媒體首席記者 高芳(署名除外)
如果在你眼里青島的標志只是棧橋、五月的風、青島啤酒,那土生土長的青島人會告訴你,我們還有一個無處不在卻被忽視的城市符號——啤酒屋,如同淄博燒烤一樣,它是市井生活的縮影,是這座城市獨有的靈魂載體。
她是最為生動的青島符號
曾經遍布島城大街小巷的啤酒屋,是草根布衣的酒吧,棲身在居民樓下,街巷一角,沒有醒目的門頭,沒有豪華的裝修,唯一的辨識度,便是門口那一個個如炮彈般閃亮的酒桶。煙火氣聚攏的啤酒屋里,綿密的泡沫杯中升騰,微醺的眼神確認交匯,吆喝一句“都在酒來了”,舉杯仰脖,豪情萬丈……很青島,很市井,很解壓。
民風觀察者、詩人王音說:“我發現大街小巷里,男女老少拎著啤酒袋子的人絡繹不絕。我發現城市的四面八方到處都是啤酒屋,我還發現啤酒屋里故事多。”
美食博主、啤酒屋老板文哥說:“再難找的啤酒屋,也難不住好肴客。”
這,也許就是啤酒屋的魅力所在。
文哥給客人上菜。
啤酒屋來了洋學徒
“再難找的啤酒屋,也難不住好肴客。”7月6日下午,文哥操著一口青普,把這句話一字一字慢慢吞吐,身邊憨憨的美國小伙李連杰馬上竭盡全力地擺正口型,從自己嘴里再擠出一遍來。此時,炎夏的地面仿佛被蒸籠扣著,讓人透不過氣來,文哥的媳婦站在倆人對面,拿手機錄下了這段開場白。
李連杰(左)和文哥
每天打理自己的啤酒屋,錄一些美食探店的視頻段子上傳到短視頻平臺,這是年過四十的文哥每天在忙碌的事。
屋者,聽名字就知道,既非高檔酒樓,亦非大飯店。青島的啤酒屋,通常隱匿于街頭巷尾、居民樓下,地方不大,店里擺幾張小桌即可開張,售賣的主要是不銹鋼桶裝的散啤,也叫生啤,論斤賣,也論扎賣、按杯賣,一扎三斤、一杯一斤,一斤四廠散啤的售價統一為三塊五毛錢。
文哥在布置椅子。
3年前,文哥的8K頻道啤酒屋在浮山后的一處網點房開張了,不過十幾平方米,門廳一側的房間里僅能擺下兩張六人桌。客人一進門廳就能看到原漿、白啤的打酒設備,墻上貼著“一口價”:“大燎壺精釀散啤6斤50元,蒸、煮加工費10元,炒炸拌20元……”地道的青島啤酒屋特色,肴客們來此喝酒可以自帶食材,老板根據食材加工方式的繁簡,收取加工費。
文哥啤酒屋
跟室內比起來,室外則顯得寬敞許多,一米多高綠植圍住的院子透著幽靜,也把這個啤酒屋遮掩得并不怎么起眼。
6日下午4點多,文哥舉著手機從啤酒屋出發了。他讓李連杰走在鏡頭前,步行不過百米,就來到一處熱鬧的街邊市場。
在一處海鮮攤前,文哥和李連杰并排蹲下身,文哥詢價道:“蝦怎么賣?”李連杰也學著這句話跟攤主交流,攤主答:“25塊錢一斤。”文哥立馬反應道:“貴了。”李連杰跟著攤開雙手——“貴了。”文哥沖他豎起拇指:“對,就是這樣砍價。”
李連杰在市場上砍價。
文哥隨后把鏡頭翻轉對準自己,解說道:“我們的課堂是在市場上,我教給他的都是有用的東西,老百姓出門能用上的詞兒。”
今年30歲的李連杰是文哥剛結交的朋友,英文名叫Elvis Amaya,來自美國洛杉磯,因為喜歡功夫明星李連杰,所以給自己取了現在這個家喻戶曉的中國名字。2011年作為交換生,迷戀中國文化的他先是到北京一所高校學習,畢業后索性留在中國,2019年來到青島成為一名外教。偶然的一次機會,李連杰在短視頻平臺上看到了文哥,便尋到了他的啤酒屋。
天性開朗的兩人一見如故,李連杰當即表示要跟著文哥在啤酒屋“體驗生活”,文哥則爽快地收下了這個“徒弟”,“希望他將來回美國,也把咱的啤酒屋文化帶過去。”雖然文哥會的英語單詞寥寥無幾,但不妨礙與李連杰的交流,除了用手比畫,太長的句子還會用手機軟件翻譯給對方看。
文哥通過手機翻譯軟件向李連杰強調:“買東西的時候,最后一定要跟他們說,貴了。”李連杰看完后好像明白了,連說:“貴了,非常貴了。”
攤主們已經習慣了眼前這對“活寶拍檔”,知道他倆在錄視頻,對話是情景需要,很自然地配合著笑說:“活蹦亂跳的,多新鮮,哪貴了?” 文哥哈哈一樂,隨手稱了兩斤蝦。
倆人來到另一處海鮮攤前,李連杰主動詢價:“蛤蜊怎么賣?”攤主答道:“15塊錢兩斤。”李連杰聽后脫口而出:“非常貴了!”
一旁舉著手機的文哥看他已經領會了砍價的精髓,稱贊道:“OK,我教到家了!”幾個圍坐的攤主也被他們逗樂了,大聲附和道:“沒毛病!”
李連杰在啤酒屋上菜。
0.000……1的“貢獻”
開啤酒屋之前,文哥就是全網有著百萬粉絲的美食探店博主。這些年,他始終圍著“啤酒屋”轉,鉆進老城街巷、居民社區,一杯散啤聊美食聊城市聊過往,每期短視頻都會講述一個啤酒屋的故事。
曾經在一處小區深處,文哥找到一家由退伍老兵開的啤酒屋,老板穿著海魂衫,墻上張貼著“戰友情深”四個大字。閑聊中老板告訴文哥,他是安徽人,在青島當過16年兵,退伍后開了這家啤酒屋,已經有6年時間,“那個啤酒屋里很多菜都很有特點,比如炸魷魚,還有老板自制的牛肉面。”雖然這些已經超出了啤酒屋的傳統范疇,但文哥覺得這也是一種地域文化的融合,“啤酒屋文化能吸引很多外地老板來經營,帶來很多家鄉菜,他們用他們的方式演繹啤酒屋,我們用我們的方式演繹啤酒屋,真的非常好。”
文哥和媳婦
今年4月的一天,文哥鉆進老臺東一家啤酒屋,進門就問:菜譜在哪兒?屋里的大姐一邊低頭清潔桌面,一邊回答:“沒有菜譜,找不到了,不知道放哪去了。”文哥笑了,他立馬明白,來這的估計都是老鄰居,這里能做什么菜,客人們都已經滾瓜爛熟了,“店里的菜特別經濟實惠,西芹花生米5塊錢一盤,自制灌腸18塊錢一盤。”
看到大姐打酒一點泡沫沒有,文哥忍不住贊嘆:“你這個水平高,一開酒桶接著打酒,都沒有沫。”大姐淡淡地回答:“打了20年的酒了。”
客人用罐頭瓶喝啤酒。
看大姐炒土豆絲時,文哥開玩笑說:“大姐,您這也屬于‘布拉布拉’(注:青島方言“撥拉”)菜系。”因為啤酒屋沒有專門做菜的廚師,大都是店家自己按家常做法簡單處理食材,所以文哥常常調侃這是“布拉布拉菜系”傳承下來的。
聽到這里,大姐一下打開了話匣子:“我做菜一般,我老頭厲害,他原來是廚師,做的辣雞脖、辣大腸都很出名。”大姐的老伴姓郭,所以啤酒屋叫“老郭啤酒屋”。遺憾的是她的老伴已經在半年前去世,如今只剩她一人料理這家啤酒屋,算是打發時光。
文哥媳婦是啤酒屋的主廚。
“一個女人開館子,心理要特別強大,特別剛,特別不認輸,啤酒屋里的女老板不容易啊。”探訪過很多啤酒屋的文哥,由衷佩服這些能獨當一面的女當家人。
在文哥拍攝的視頻里,如今啤酒屋不但是老街坊鄰居的情感根系,也吸引了五湖四海的外地賓客。他探訪過老黃島路上的一個啤酒屋,是不少影視劇的取景地,“最有名的一個劇是央視播出的《巡回檢查組》,大明星于和偉就在他家門口演過一場戲。”老板跟文哥透底:“五一假期超忙,一天接待了一百四五十桌。”火爆程度可見一斑。
在這些記錄啤酒屋的視頻下,天南地北的網友也留下了跟隨品鑒后的評論——“周末從濰坊來老郭啤酒屋了,海腸破開洗干凈,加上韭菜炒炒,才要了15塊錢,大姐人真好。”“晚上12點飛到青島,到啤酒屋都已經凌晨1點多了,喝了三種扎啤,最愛純,焦糖味的黑啤讓我們驚為天人。”……
一有空,文哥便翻出評論來回復,他憧憬著自己喜歡的啤酒屋有一天可以走向世界,他很認真地評價自己做的事情:“為推廣青島旅游業,我盡了0.000……1的貢獻。”
文哥用大燎壺打酒。
我們的“啤酒桶波爾卡”
除了草根出身的文哥,喜歡遍尋啤酒屋的還有青島詩人王音,他用相機鏡頭定格啤酒屋里的一個個瞬間,從3萬多張照片中結集出版了《啤酒屋里的青島》,同主題紀實攝影展也辦得頗有聲勢。“啤酒屋是青島的特色,就像成都或者北京的茶館一樣,小酒館有大世界的感覺。”年近60歲的王音這樣評價道。
王音
作為青島土著,王音深諳啤酒屋的來龍去脈:“啤酒屋在島城有著幾十年的歷史,最初只是不多的飯店用大罐售賣散啤酒,市民拿著暖瓶、水壺來打啤酒,更有提著米達羅(青島方言,指白鐵皮做的小桶)來的。或家里或飯店里,用大海碗一飽口福。再后來改為塑料袋打酒,更被編進了‘青島四大怪’(騎車沒有走路快,啤酒裝進塑料袋,泳衣泳褲穿在外,屋頂都是紅瓦蓋),名揚海內外。”
“第一家叫我記住的啤酒屋是在90年代的波螺油子,一間五六平米的小屋常能擠滿十幾個人,來來往往的酒客端著清一色的罐頭瓶子,五毛一斤。在這里,我知道和領教了‘站碗’這個青島啤酒文化的專有名詞。”在王音的記憶里,從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開始,啤酒屋在島城逐漸興起。
王音拍的啤酒屋老照片
心萍啤酒屋、眼鏡啤酒屋、松江路啤酒屋、南山啤酒屋……逼仄的小屋里沒有尊卑客套,無論熟悉還是陌生,有時間就坐下說兩句話,沒時間喝一杯就走人,總有一種無形的默契。“啤酒屋里面哈酒,講究的就是個氣氛。不管是大海碗、罐頭瓶子,端起來就哈,揚起脖就干,山南海北,胡侃聊天。店家開始簡單加工小菜,也接受顧客自己帶食材來加工,收取一定的加工費。不管什么季節,啤酒屋只要一開門,就會有人來哈酒,哪怕是寒冬臘月,外面飄著小雪,也會有人來打散啤。這時候哈酒設備也升級了,大罐到小炮彈,小飲用菠蘿杯,不過癮直接用扎啤杯。”
“每一天,島城的大小啤酒屋,都會演繹著各種各樣的市井風情畫面,可以說,啤酒屋就是一個有酒有故事的地方。這里就是一部永遠寫不完的小說,播不完的連續劇。”王音感慨道。
在王音對啤酒屋的尋訪中,一種獨特的小物件——酒牌,成了他的收藏品,“用酒牌換酒,青島的老啤酒屋皆是如此。顧客來了先要5個酒牌或者10個酒牌,一個酒牌代表一杯啤酒,按照拿了幾個酒牌,酒錢先付上。上一杯酒就還給老板一個酒牌,最后結賬的時候,看手里剩余幾個酒牌,就管老板退幾杯酒錢。”喝酒喝糊涂了,賬目容易亂,這樣看似笨拙的計數方式,細品起來倒是蘊含著幾分民間智慧。
王音拍的啤酒屋老照片
“啤酒屋里的場景,是青島最基層、最真實的生活故事,我讓更多人了解了咱們青島的啤酒屋,咱們鮮活的平民生活!”如今因為身體原因,王音很少出門,但是空閑了,他還是會拿出那些記錄了生動場景的照片細細品味。
每一張照片的拍攝點、當時發生了什么場景,王音都記得清清楚楚。“有一次我路過一家啤酒屋,樓上的居民從陽臺上垂下一根繩子,繩子的底端用夾子夾著錢,吆喝一聲:‘買酒了’,樓下啤酒屋的老板便接過錢,把打好的酒拴在繩子上,裝滿酒的塑料袋就這樣慢慢地被提升到半空。這個場景我覺得很有趣,就拍了下來。”
王音最滿意自己拍的一張照片,他認為這張照片很青島。
王音的鏡頭也記錄下老青島人對啤酒屋的“執念”,“大年初三是青島人習俗里的大日子,很多大老爺們走完丈人家,把媳婦孩子送回家,回頭就去樓下的啤酒屋喝上一杯,聚會的好酒他們不稀罕,就稀罕散啤這一口。”
“在青島,酒吧是泊來的,她是極少人的‘酒醉的探戈’!啤酒館是原創的,她是多數人集體歡愉的‘啤酒桶波爾卡’!”王音曾經在自己的《啤酒桶波爾卡——青島啤酒館群落及民間話本》結尾中如是定義。
客人用罐頭瓶喝啤酒。
開車7小時來“尋味”
文哥沒有看到王音描述啤酒屋的文章,但他總想給啤酒屋總結出一個通俗的精神內核,“每次我去不同的啤酒屋拍攝,都會問老板,你覺得啤酒屋文化是啥?這么多人喜歡啤酒屋,它的魅力是什么?”
他得到的答案大都是:一個馬扎子,一杯酒,老朋友坐下聊聊天,談談人生,沒有壓力。
7月6日傍晚,回啤酒屋的路上,文哥和李連杰遇到一輛車牌豫A開頭的外地車,司機從搖下的車窗探出腦袋,一眼便認出了文哥。“往前走,找個車位把車停下就行。”文哥趕緊上前招呼引路。
來人是文哥的粉絲,通過抖音預訂了今晚的桌位。“我們今天早上四五點就起床了,開了7個小時的車,專門來體驗青島的啤酒屋。今晚不走了。”從鄭州來的一行四人剛在啤酒屋的院子里落座,其中一個年輕人就開了腔。
從鄭州來的一行游客,開車7小時只為品嘗正宗啤酒屋。
文哥拱手抱拳表示感謝,隨即打了一燎壺精釀啤酒給客人們端上桌,熱情地介紹:“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青島人喝啤酒的主要器具就是大燎壺和罐頭瓶子。”
對于遠道而來的客人,文哥已經見怪不怪,預訂他啤酒屋的十有八九是外地人,在某視頻平臺上,“文哥探店”的粉絲近50萬,很多網友在平臺上看到他關于啤酒屋的介紹,好奇用大燎壺和罐頭瓶子喝啤酒是種什么感受,便一腳油門“殺”到青島。
文哥用大燎壺打酒。
外地客人來了,文哥會格外熱情地盡地主之誼。端上釘螺時,他會問一句:“會不會吃?”對方說:“會,大頭吃不出來,再吃小頭。”文哥笑著補提醒說:“小頭先吸一下,把里面的肉頂緊了,再吸大頭。”
文哥在前面打酒、上菜,他媳婦則在后廚蒸煮客人帶來的小海鮮,李連杰跟在一旁拍視頻。入夏以來,文哥兩口子幾乎每天要忙到半夜。“一般11點就結束了,陸續送走客人,打掃完衛生也得12點多了。”文哥媳婦抱怨道,“累得胳膊都抬不起來了。”
客人在點菜。
“老板,打酒!”短視頻平臺上,文哥最新發布的一條視頻記錄下自己忙著打酒的小場景:他正用夾子從微波爐里取烤肉串,有客人來催促上酒。“你把壺放那吧,我忙完這個就給你打。”文哥回應道,
“每天真的很疲憊,但是很快樂。”文哥總結道,“來自五湖四海的朋友,來到小小的啤酒屋,忘掉一切的不盡如人意,今天就只剩高興了。”這位青島小哥,已在不知不覺間找到了啤酒屋的魅力所在。
正如王音所說:“啤酒是青島最為生動的一個符號,是生活的、藝術的,也是人文的,我始終這么認為。尤其是在一年四季的街頭上,男女老少拎著啤酒袋子你來我往的情景,正是表征了這個城市別樣的身份和氣質。小小的啤酒屋里,更是一個形形色色的大世界。這比其他一些公共場所,不僅多了一份熱烈的在場氣氛,而且還常常具有或搖滾或民謠或說唱式的現場感……”